纪天星从冬天盼到了又一个冬天,盼了一整年,就是盼着纪妙菲能回来——他几乎天天都在想她。
但电话里的纪妙菲对他的问题只是含混的说了一句:还没定下来。纪天星再怎么追问,她也始终是那一句:之后再说。
她经常讲“之后”,“过阵子”之类含糊其辞的话。“之后”就是“不知道多久之后”,而“不知道多久之后”到了最后又往往是不了了之。
纪天星很失落,却又不好把这种失落表达出来。时光过了一年,他也长大了一点,从电视上,报纸里,成年人的言谈中,知道了孤身在外的不容易。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纪妙菲得知何玉秋不在后,只是匆匆叮嘱了他两句“别感冒”之类的话,就把电话挂掉了。
江晏安慰他,说是春运的票本来就很难买,在外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那也是正常的——因为实在不知道能买到哪一天的票。然后又和纪天星讲起了当年他父母为了进货挤火车的混乱状况——金宝珍从窗户爬进火车,江显声的皮鞋都挤没了。
纪天星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觉得确实又危险又混乱,于是对纪妙菲平安的希冀大过了失落,决定再耐心等等看。
不管怎么说,纪妙菲总会回来的。她舍不得丢下自己,就像当年宁可赔许多钱也要把自己从李进东身边带走一样。毕竟自己对她来说是举债也要夺回来的宝贝。
想通了这些,他就平静下来了,继续一天天地等待着母亲回来。
纪妙菲归期不定,汇款却如期而至。大概是因为快过年了,所以这个月她寄给何玉秋的钱格外多一些。姥姥虽然也有一点心事重重,还是拿出了三百块钱,准备给纪天星买自行车——她觉得男孩子越来越大,是渐渐要脸面的时候了,总蹭朋友的自行车坐,毕竟不是那么回事。
纪天星倒没觉得有什么,他坐江晏的自行车后座挺习惯了。但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终究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江晏自告奋勇,陪着纪天星去卖自行车的店铺看车。车子什么样的都有,纪天星有点挑花了眼。江晏提醒他不要选太漂亮惹眼的——很容易丢。安乐里每天都有丢自行车的。好几百块的车,总还是能骑得长久才好。
本地冬天因为冰雪封道的缘故,自行车算是销售淡季。难得有顾客,又是两个孩子,老板便舌绽莲花的大力推销,看上去打定主意要做成这桩生意。
纪天星左看右看,最中意一台橙黑相间的自行车。那台车跟江晏的车很像,高度稍微矮了一点,有漂亮的车铃,漆也上得十分完美。只是标价远远超过了预算。他留恋地抚摸了车把片刻,又转身去看其他的了。
没想到江晏拉住了他。
江晏对自行车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了这台车是全新的,然后就开始跟老板以一种令人胆寒的方式杀价——四百五十块的车,他直接杀到了一百五。老板立刻火冒三丈,可江晏丝毫不惧,他极有耐心地在那里磨人,从冬天没人买车,说到卖不掉的自行车疏于保养会配件生锈轮胎老化,又说起了现在渐渐流行骑新款车,这种老款车马上要淘汰了云云……总之就是劝老板见好就收尽快清库存,不然可能真的要赔得底朝上。
纪天星开始还十分认真地听着,后来渐渐困了,撑不住蹲在了地上。
但江晏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大手按在自行车把上,半步不退的在那里跟老板碎碎念,不管老板是发火还是撵人,他都没有放弃的意思。
最后硬是磨到两百六十块成交,还附带开了一年的保修票据。
老板以一种送瘟神的态度把他们送出了店铺。
出了门,一直板着脸挑自行车毛病的江晏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纪天星心里多少有一点愧疚:“他说他赔大了。”
“你听他胡讲。”江晏不以为然:“做生意,赚了也要说赔了。真赔了就不吭声了。你没看我们刚进门时他那副样子,摆明了看我们年纪小想宰人。他生气,只是因为算盘落空罢了。这车是老款,快淘汰了。但车看着很新,大概是拿的那家的库底货,进价不会太高的。”
“我都看不出来。”纪天星按了按车铃,车铃清脆:“瞧着挺好的啊。我好喜欢这个颜色。”
“是挺好的。”江晏摸了摸焊接线的位置:“做工很细。”他们把车推到不远处的街心小公园里,江晏道:“你上来试试!”
纪天星骑上去,江晏在后头帮他扶着车座,过了一会儿见他骑稳了,便松了手。纪天星骑了一圈儿又一圈,在寒风中快乐地按着车铃笑起来,冲江晏道:“你上来呀!”
“我不了。”江晏也笑:“你带不动我。”
“试试嘛。”纪天星坚持。
于是江晏跨到后座上。自行车果然慢下来,纪天星非常努力地蹬了几下,很快就蹬不动了。他看了一眼无奈微笑的江晏,坚持道:“肯定是脚踏太紧了!”
江晏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两个人在小公园试了好一会儿车,确认车子状况非常完美。江晏又带着纪天星去买了车锁,挑的是最结实的那种,讲完价还花了二十块钱。
买完了这些,何玉秋给的钱仍然还有剩。纪天星和江晏回去的路上,经过卖粉肠的店铺,又买了姥姥爱吃的熏粉肠和五香鹌鹑蛋。新做的粉肠热气腾腾,香味一直往人脸上扑,他忍不住偷偷先吃了半根,还诚邀江晏也来吃。被江晏哭笑不得地拒绝了。
这样开开心心的回了大院儿,把新车子仔细在楼下锁好,两个孩子轻快地上了楼。
何玉秋正背对着家门在打电话,没听见门口的动静。纪天星把手指在唇前一竖,悄悄开了门。
两个孩子轻手轻脚地进门,却听见姥姥很生气地在那里和电话里的人争吵:“……这是什么道理?这没有道理!哪里也没有这样办事的!”
她讲话向来是温声细语的,最和气不过的一个人,这样动了火气,是很不寻常的。
纪天星忍不住屏息,心跟着坠了下去——能让姥姥这样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纪妙菲。
纪妙菲在电话里的声音模糊不清,姥姥却是真的气极了:“……好,我不是拦着你,我哪里拦得住……你向来主意大得很……但这事是不是匆忙得有点不对头!至少要上门提亲吧!李进东和你扯证前好歹还来家里吃过一顿饭呢!我们是正经人家!二婚怎么了!二婚也不能糊弄啊……这么大的事!哪有这么不清不楚的!”
电话里的声音也提高了,是纪妙菲的针锋相对:“你不懂,这边结婚都是要请人算好日子的,错过了就要再等五年……五年有什么变数,谁也说不准……妈,我三十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陈家里条件不比李进东差,这糟心日子我过够了!我就想有吃有穿,那有什么错!你总不希望你闺女一辈子陪人喝酒唱歌,低三下四地求订单吧!你一辈子没出过老家,哪里知道人在外头的苦!”
何玉秋说不出话了。
纪天星无声地走过去。
电话里的纪妙菲喘息了几声,声音低下去:“反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办完婚礼,我就是陈太太。你也不用外出打工了,星星将来的生活费学费什么的,也都有着落了……你俩在老家好好的,我就能安心了……老陈说了,给你出钱买飞机票,你到时候来一趟……星星就托人先照看几天……”
“托人……”何玉秋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我不能带着他改嫁。”纪妙菲停顿了一下,慢慢道:“老陈不让。”
纪天星轻轻道:“她是不要我了么?”
何玉秋吓了一跳:“星星?”
纪天星一把从姥姥手里抢过电话,声音轻柔平稳:“妈,你说,你是不要我了么?”
电话那头的纪妙菲沉默着。
“你说话!”纪天星猝然尖叫起来:“你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懂事一点!”纪妙菲的声音也提高了:“妈妈有妈妈的难处!”她顿了顿:“你往后就在老家,跟着姥姥……妈妈每个月都给你汇钱……”
“我不要钱,我要你。”纪天星哑声道:“你要不要我?你说。”
“乖宝……”纪妙菲的声音缓和下去:“妈妈也是没办法……这样你也不用面对后爸了,是不是?姥姥往后会照顾你的……”
“你不要我了。”纪天星的声音低下去,笃定道:“你这是真的不要我了。”
“星星……”
“那我也不要你了。”纪天星说完,狠狠地把听筒扣下,转头向外奔去。
江上吹来的风那么硬那么冷,他顶着风狂奔,渐渐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有一团火,一团愤怒的火,在他五脏六腑中灼烧。
我也不要她!他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
没什么大不了!
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
他一直一直这样奔跑着,直到前头再也没有路了。
冬日冰封的白色大江横亘在眼前,辽阔渺远,不知道通向何方。
江晏是在江堤下头找到纪天星的。
冬日江边的石阶像冰一样冷,纪天星小小地蜷缩在台阶上,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侧是一滩已经结冰的呕吐物,刚吃过的粉肠碎片还在里头。
江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星星?”
纪天星回过头来。
江晏悚然一惊。星星的脸蛋苍白得和江面一样,嘴唇也毫无血色,只有眼睛红得像烧炭,却一滴泪水都没有。
他没有哭,只是用一种仇恨而空洞的眼神看着江晏。
江晏握住了他的手,发现那一向热乎乎的小手竟然冷得像冰。
“我们回去吧。”江晏定了定神,柔声道:“外头太冷了……姥姥着急死了。”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小心地戴在了纪天星头上:“好不好?”
“……她不要我了。”纪天星收回目光,漠然道。
江晏搂住了他:“星星……”
“我也不要她。”纪天星目光空洞,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就没有这个妈了。”
他挣开江晏起身,望向冰封的江面,片刻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