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星病了。
起初看着似乎也没什么。江晏背他回家的路上,他就醒了,只是不讲话,脸上一副小孩子生闷气的模样。回了家也不肯吃饭,恹恹地说要睡觉。何玉秋只当他是气性大,宽慰了一阵子,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便由着他睡了。
哪知道这一觉睡到天黑也没醒。何玉秋再去看,发现他额头滚烫,是发起烧来了。
冬天没戴帽子跑出去,一时受了风寒,生病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人大喜大悲,急火攻心,突然感冒发烧那也不鲜见。
于是就当作感冒来治了,大晚上背着他,去诊所打退烧针。
哪知道连着打了两针,纪天星的高烧不退反升,人也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何玉秋这时便有些慌了,又叫了车,把人往大医院送。没想到纪天星刚一到那里就被扣下,留在病房住院了。
纪天星住院第五天的时候,江晏又一次过去看他,他仍然没有醒来。
他的状况恶化得太快,心肺都已经开始衰竭,凝血也很差。医院查不出病因,只能把人先送进icu。
医生与何玉秋在icu门外交代病情,说血压掉得太快了,目前只能靠升压药维持,应该有个心理准备,赶紧通知孩子爸妈过来见一见了。
何玉秋问这到底是什么病呢?医生说之前怀疑过脑炎和脓毒血症,也怀疑过血液病,但做了相关的筛查,又没有查出什么。医院已经尽力了,但有时候就是这样,医疗水平所限,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查出一个确切的病因……先把病危通知书签了吧。
何玉秋握着纸笔,惶然无措,说怎么就这样了呢,前几天还好好的……我们能不能申请转院,往上级医院送?孩子以前身体很好的,从生下来就没闹过什么病……
江晏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隔着玻璃往里看。
病床上的纪天星小小的,看起来比平时更小。持续的高烧让他脸上的肉迅速消失了,只剩下皮贴着骨。被子,仪器和点滴架包围着他,乍一眼望去,好像一个很小的白瓷头颅被摆在床上,没有一丝生气。
市医院的内科病房很安静,病房里到处都是仪器和管线,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重病的人。但那些人毕竟都是成年人了。纪天星小小的脑袋出现在他们中间,就显得特别突兀。
黄泉路上无老少。江晏是明白的。生住异灭,诸行无常,纪天星再怎样好,也只是众生中的一个。他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时,是从天而降的,那么他要离去,上天也不必给出什么预兆。
老天不讲什么对与错,老天也不讲什么是与非,一切都只是无常罢了。
无常,无常……
江晏在心里念着,感觉有什么在他胸膛里像潮水一样涌着,强烈而无处可去,只是像漩涡一样不停吸绞着他的心脏。他静静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原来那就是恨意。
他恨这样的老天。
护士过来撵人,江晏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何玉秋在护士台前哭着打电话。他走过去,没有停留。出了医院,外头天已经全然黑了,北风锐得像刀子,一下下割人的脸。
江晏径自骑上自行车,在这样的冬夜中一路骑行,往庙里去了。
纪天星刚住院的时候,恰逢寺院里一位老居士病重,赵秀英过来探望。当然人老了,终有那么一天,明白人会惦记着安排身后事。赵秀英业务对口,探望是探望,揽生意也是揽生意。
没想到撞到了同样来医院探病的江晏。因为江家和纪家有那么一点远得近似于无的亲戚关系,赵秀英便理所当然地与何玉秋攀谈起来。听说孩子是突然病重,便试探着说可能是撞邪,建议请个“看事儿”的帮忙瞅瞅。
何玉秋对这些谈不上信与不信,只是向来不接触。但纪天星突然病了,她六神无主,想着什么办法都试试,那也是好的。医院离不开人,于是她托了赵秀英去办这件事——当然也是付了钱的。
然后就没再问过,也无暇去问。纪天星的病飞快地加重,何玉秋天天在医院以泪洗面,想必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码事。
江晏却没忘,因为是他跟着赵秀英,拿了纪天星的八字去给人看的。
看事儿的究竟可不可信,他也不知道。普通的居民楼,普通的老太太,只是家里供着胡三太奶的像,烟雾缭绕的。对方拿了纪天星的八字,煞有介事地说这不就是童子命么,都不用过阴,一眼就看出来了。已经走本命年的运了,这关可难过,够呛了。
赵秀英赶紧堆着笑,问怎么化解,孩子还这么小呢。
做做法事,送送替身吧。对方就这么一句。
法事是江晏看着做的。寺庙后头有个烧祭品的石砖台子,大半夜的,找了两个相熟的居士帮忙,把金元宝黄纸钱之类的堆上去。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作为替身的纸人。
赵秀英给它胸前贴了纪天星的生辰八字,脖子上挂了小荷包——里头是纪天星的头发和一块吐血时换下来的床单布。
纸人和纪天星一样高,是后街纸扎店里最普通的那种,有个人形,没个人样。可以看出来纸扎师傅已经很尽力地把它扎得好看了,但再怎样它毕竟也只是个纸人。
这么丑,能骗过阎王爷么。江晏那时黯淡地想。
纸人烧过了,纪天星的病情并没有好转。虽然是前天夜里才烧的,赵秀英安慰说没有那么快,但江晏就是从心里觉得,那根本不管用。
果然啊,骗不过就是骗不过。他在寒风和黑暗中用力蹬着车,默默地想。
当然赵秀英老早就把丑话讲在前头了:所谓“做法事”之类的,无非就是替人家求个心安。真要是人走了,那其实也没什么。黄泉路上无老少,老天要收人,谁能有法子呢?吃口东西都有噎死的呢。
当然她说的全没一点儿错。可江晏就是生出了一股怨气。因为他知道,对奶奶来说,这就是一桩生意。她是吃这碗饭的,同情是真的同情,但同情是很有限的——因为见的实在太多了。求人的人事成了,皆大欢喜;成不了,她也有一万种说辞去安抚对方。
可惜她的一万种说辞无法安抚江晏。
想想也是古怪,他和赵秀英一样见惯了生死,自认为把所有的事都看得很开。这世上没什么是他想要的,因为他对一切都没什么执着,都行,都好,都可以……他向来冷眼注视世上发生的一切大事小事,哪怕明天轮到自己去死,也能只是叹一口气就全然接受……
纪天星要离开,他其实也接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人人都要死,或早或晚。可他好像就是没办法全然平静地看着这件事发生。
隆冬的夜晚并不算安静。凛冽的风吹起雪雾,像某种动物的嚎叫。从人民医院往慈云寺去,路越走越黑,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连车也稀少。地上的冰疙瘩倒是实实在在的,时不时就要颠上一下。
江晏做好了摔车的准备,但一路上骑过去居然很顺畅,除了北风,他连一个红灯都没遇上。
夜晚的慈云寺很静,连屋檐都隐没在阴影中。后院的角门已经上了锁,江晏把车一丢,扒住墙头两下翻了进去。
烧纸人的台子还在那儿,上头是厚厚的灰烬。看见它,江晏就想起那天纸人在火光里飞速消失的样子。说是法事,其实一切都潦草得不得了,金元宝连着塑料口袋一起烧,黑色的烧火钩子随意拨弄几下,火灭了之后,居士们把钩子随意往台面上一扔,就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
一个糊弄般的仪式。可话又说回来,火葬厂烧死人其实也是如此这般的,江晏年幼时见过的。
纸人在想象里变成了纪天星。他看着纪天星被推进焚化炉,像纸人一样被烧掉,最后变成一捧小小的灰烬——孩子的骨灰总是很少的。然后呢?星星这么小,不会有墓,只能等春天时洒到大江里——本地风俗如此。
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什么放了学一起吃饭,天气好时一起出去玩儿,死了以后做邻居,什么什么的……都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了。这就是江晏跟他的缘分,就这么一点点,比雨落在寺庙砖石上的积水还浅。
那种恨意又涌了上来。
这恨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地在他心里翻涌。
恨是没有用的。他极为冷静地想。不能恨,因为我有所求。
他抬脚向大殿走去。
深夜里殿门都上了锁,没有一处推得开。江晏只能跪下来,在每一座大殿门口挨个磕头——他不知道这管什么用,他甚至都没想明白究竟要求什么,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让他心里无处可去的情绪有个归处。
那些混乱的念头漫着,漫着,在冰冷的冬夜里渐渐变得平缓寂静,如同冰封的江水。
他在寒夜里像影子般走过一重重上锁的殿门。重复那机械的动作——跪下,磕头,再跪,再磕……从主殿到偏殿,从前院到后院。一切地方都是黑的,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他和月亮睁着眼睛。
江晏从后院走了一大圈到前院,又从前院走了一大圈回到后院。他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就像他经常饿了也不吃饭,累了也不停打拳……他不抱任何目的,只是明知很冷,很痛,但出于一种奇异的惯性,他下意识就要这么做,而且根本无法停下来。
他不抱希望地再一次去推某座偏殿的门,没想到这一回门锁脱落,殿门在寒风中豁然洞开。
江晏有些怔然地拾起锁,发现那把老旧的锁头不知道为什么平整地断做了两截。
他抬头看了一眼,是地藏殿。
菩萨在昏暗的月光下面容慈悲,他静默半晌,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狡狯的希望。
江晏找到打火机点了香,然后迫不及待地跪下去。
让星星的病痛和灾厄都落在我身上。江晏毫不犹豫地求。我来代他受。
这话刚说完,一根香就断了。
江晏不死心,把香丢进香炉,又重新点了三注香,再求。
你让星星活下来,他恳求道,往后我每个月都给你捐好多香火钱。
外头的冷风猛然吹进来,香又断了,这次断得更多,三注香头全落在蒲团上,烧出了小小的黑洞。
江晏伸手扑灭了火星,跪在蒲团上发起了呆。
不对。他慢慢地想。是我错了。
菩萨不欠他,没道理无端实现他的愿望。这里的菩萨也不缺香火钱……他得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能让菩萨觉得帮他一次不亏……他要和菩萨谈一谈条件。
江晏思索良久,重新点了香,在心中慎重地开口。
菩萨菩萨,若是你能让星星平安度过这次灾厄,往后一生康健,我愿意今生尽我所能,让众生衣食无忧。
这一次香没有断,江晏把它们平安地插在了香炉里。
寒风呼啸着往大殿里灌,江晏笔直地跪在那儿,盯着那三柱香。香头上三个红点,一路不慌不忙地往下,稳稳当当。
江晏一直看着香,直到它们燃尽,他终于起身关上殿门,把断锁重新挂上去,悄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