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哥，雷哲那小子又想让店里给他预支工资，但他的常客已经接连跑了好几个，这周的营业额能不能达标我看都难说。”
失真的人声跨越时空的距离通过小小的手机扬声器被成倍扩放，在寂静的客厅里盘旋回荡。临近傍晚，昏暗的房间里只有落地窗前的晚霞在地上流淌。
贺锦封盘曲着右腿，坐在靠近露台那一端的沙发扶手上，眺望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半轮残阳，浅浅吸了一口指间夹着的细烟，透白的烟云袅袅升起：“你都说他做不出什么业绩了，该怎么处理，还用得着来问我？”
“嘿嘿，我这不是怕瑾哥另有想法嘛！”电话那头的人谄笑着道，“还有，我听说二店有公主私底下沾了药，但还没查出来具体是谁。”
天气渐渐热了，融化的冰块在酒杯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窗外隐约传来阵阵蝉鸣。贺锦封执烟的手随意地搭在右脚足踝上，掌心之下是一只色彩明亮、傲然展翅的蓝孔雀文身。
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电话那头的小弟说道：“让你底下的人做事麻利点，趁还没惹出什么麻烦，早些解决掉，别回头脏了我的地，还耽误我时间。”
“是是是，我已经叫人抓紧去查了。嗐，您说这事儿吧，我都跟她们说了多少次，在瑾哥这儿讨饭吃那东西碰不得，可就是有不听话的。——不过瑾哥，您最近是傍上什么大款了？都好长一段时间不来店里了。前些日子还有几个拎不清的妹妹找上门来吵着闹着想见您呢！”
“我的事轮得到你来管？”贺锦封衔着细烟，又浅吸了一口，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眼前的落日，“交代你的事给我小心办好了，回头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好嘞！我办事，瑾哥放心！保准都给您办得妥妥的！瑾哥有空多来店里走动走动啊，有瑾哥在，那营业额可是噌噌噌地往上飙呢！嘿嘿！——那我挂啦，瑾哥您吃好喝好财源广进哈！”
贺锦封把手里燃了半截的烟浸进一旁没喝完的酒杯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光彻底湮灭在冰冷的酒精中。
燕停阑不喜欢烟味，所以他从不在对方面前抽烟，就算偶尔背着人解个瘾，也不会整根抽完。
“油嘴滑舌，快滚蛋吧。”
他挂断电话，低头闻了下自己的手腕，熟稔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瓶拇指大小的便携香水，用它来掩盖自己身上残留的尼古丁气味。
淡淡的甜香霎时盈满整个客厅，那是燕停阑十分中意的香气，贺锦封甚至极具心机地往胸前也喷了一点。
他拉开窗门，让暖风带走屋内最后一缕烟气，斜阳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
贺锦封伏靠在露台栏杆上，俯瞰这座余晖被染成了灿金色的繁华都市。他很喜欢从这里看出去的风景，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觉得腻。
残阳从他高举至眼前的指缝中漏过，明亮而刺眼，叫人难以直视。
自从和燕家小少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就偶尔会梦到一些好像属于他，却又不属于他的记忆。坠入梦境时能够清楚回忆起前因后果的画面，等到梦醒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他很难描述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那些零碎的片段就像是把他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放到全然不同的舞台背景上重新演绎了一遍。
有时，那些记忆画面中也会出现一个少年，粉艳得仿佛桃花成了精，眉眼神态像极了他那不谙世事的小金主。
他不知道这偶尔出现的梦境记忆意味着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令他对燕停阑的兴趣更深了几分。
这天真可爱的小少爷难不成是会对人下蛊吗？
确认过自己身上再闻不出半点烟味后，贺锦封关上窗门，转身回到了书房。桌上还盖放着他看到一半的教材——书架上满满一层都是燕停阑的学习用书。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字迹端正圆润，可以说是字如其人。
燕停阑不在家时，贺锦封时常会借这些书来打发时间。托燕小少爷的福，这段时日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算着差不多是燕停阑该回来的时间了，贺锦封将书签夹入书页之中，光明正大地把书放回了书架上。
M城财经学院，南侧校门，下午四点半。
燕停阑还没走出校门，远远就瞧见了门口那道引人注目的身影。
他一路小跑冲到贺锦封面前，轻喘着说：“你、你怎么过来了？”
贺锦封把太阳镜别到头顶，露出了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我来接燕少去吃饭。附近新开了一家店，评价不错，我已经预定好位置了。”
“有……有点突然。”
还不等燕停阑反应过来，贺锦封又紧接着说起了之后的安排：“吃完饭还有一场新上映的电影，感觉是燕少会喜欢的题材，电影票我也已经买好了。——所以，燕少要去吗？”
燕停阑十分好奇且心动，但幸好还没彻底迷失在眼前的美色之中，他十分谨慎地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
贺锦封弯了弯嘴角，伸手搭上燕停阑的肩，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燕少原来是这样看我的？我好歹也是收了燕少钱的，总该干点对得起报酬的事吧？”
燕停阑轻易就被他说服了。
正是饭点，新开的海鲜火锅店门前大排长龙。贺锦封一说自己有过预约，两人当即就被服务员迎进了包厢。
鲜美昂贵的食材一道接一道地送上桌，海洋的气息霎时充盈鼻腔，燕停阑一开始光顾着拍照留念，压根腾不出手来吃，贺锦封只好亲手把食物喂到他嘴边。
电影七点二十分开场，燕停阑右手奶茶左手爆米花，迈着六亲不认的快乐步伐，身后跟着手拿电影票的贺·贴心小白脸·锦封。验票员一验完票，燕停阑就迫不及待地迈入了放映厅。
晚上九点，电影放映结束。燕停阑兴致勃勃地和贺锦封讨论着电影的观后感，垂在身侧的手冷不防被人裹入了掌心之中，微凉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
也不知道对方在心里预谋了多久，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趁他一时不备，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牵上了他的手。
“你——”
贺锦封若无其事地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燕少不觉得我们就像前面的小情侣一样吗？”他笑眯眯地道。
燕停阑顺着贺锦封的视线望向前方举止亲密的年轻男女，又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着的手，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悸动占据了他整个心脏。
他想，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动是不是因为多巴胺分泌过多而产生的错觉？
燕停阑的脑中有一个天平，一端是理性，一端是感性。天平左右摇摆着，一如他动摇不定的内心。
明知道两人之间是仅靠金钱维系着的关系，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相信一下对方的甜言蜜语。
“啊，难不成，燕少是第一次跟人约会？”见燕停阑沉默不言，贺锦封低下头来打量起对方微红的脸颊，“没想到燕少这么容易害羞。真纯情。”
纯情过头的燕停阑猛地照着贺锦封的腹部来了一拳！
这一拳不轻也不重，反倒惹得贺锦封笑得更欢了。他见好就收，松开握着燕停阑的手，没有得寸进尺，只是征询意见般问道：“燕少周末有空的话，我们再出来约个会吧？就当是给燕少做个模拟练习了。我还有些美食想要跟燕少一同品尝呢。”
燕停阑像是这才想起来似的，对贺锦封说：“对了，忘了跟你说，周天我生日，小叔要给我办生日宴会，那天我可能会很晚才回去，你可以不用等我。”
贺锦封当然知道自家金主什么时候生日，也听说了燕家这周末要在自家别墅举办宴会的事。他只是在等，等着看燕停阑到底把他放在心里哪个位置。
现在他得到答案了。
是一个仅此而已的位置。
或许是他给出的暗示还不够，又或许是这天真纯粹的小少爷根本没开窍。
总之，燕停阑对他的喜欢，暂时还是仅此而已的喜欢。
远远达不到更进一步的程度。
“我知道了。”他笑着应道。
那笑容完美无瑕，像是焊死在他脸上的假面。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天，M城近郊私家别墅区。
作为今天宴会的主人公，燕停阑换上了一身利落挺拔的白色小西装，西装由国外著名服装设计师亲手剪裁制作，领口袖口处皆有碎钻亮片做点缀，从领带袖扣到皮带皮鞋都是燕鸣侣亲自挑选，就连看似平常的发型也是被专业发型师精心打理过的。
毕竟主办宴会的人是那个掌管燕氏集团的燕鸣侣，除了燕停阑的亲朋好友之外，宴会还邀请来了不少商界人士，说是打着庆生旗号的交际场也不为过。
光是走完宴会开场的那一套仪式流程，燕停阑就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比起充满了陌生面孔和交际应酬的大型宴会，他还是更喜欢私底下约几个好友聚上一聚。
虽然今天一过他就年满二十，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但因为第二天大学还有课，所以小叔明令禁止他碰任何含酒精的饮品。
于是乎，燕停阑只好就着鲜榨果汁配热菜，孤独得仿佛被浮华的社会抛弃在外。
“燕少，生日快乐啊！来，我敬你一杯！”
身后传来宾客向他搭话的声音，燕停阑转头一看，是个他看脸有点印象但完全不记得名字叫什么的富家公子。
燕停阑拿装着鲜榨果汁的高脚杯客套地同对方碰了个杯。
怎知那人道过贺后却还不愿走，凑到燕停阑身边，神秘兮兮地问：“燕少，前两天来学校接你的那个帅哥是你什么人啊？男朋友？还是——家养的鸭子？”
被一语道中真相，比起窘迫，燕停阑更多的是因对方的语气和用意感到不快。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想着怎么才能把人赶走。
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插了进来：“在聊什么？”
周旋于应酬对象之间的燕鸣侣不知何时走到了饮食区这边，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私人秘书宿千峰。燕停阑见到自家亲叔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似的，迎上前去甜甜地喊了声“小叔”。
燕鸣侣的视线落在燕停阑身旁那位富家公子身上，朝对方露出了个礼节性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潘二公子，您的父亲方才跟我夸过你，说你成绩优异，品性过人，等你毕业，想在燕氏集团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是、是吗……我爸真会替我瞎操心，哈哈。啊，我看到我爸了！那我先走了，回见啊燕少！”潘二公子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了。
外人一走，燕鸣侣嘴角微微弯起那点弧度也随之消失得一干二净，又变回了燕停阑无比熟悉的冰山脸。
印象里，燕停阑几乎没见他这个小叔笑过。
不笑的小叔最吓人，不像他亲爹那么温和可亲。明明两人长着同一张脸。
一想到刚才的对话不知被对方听去多少，燕停阑莫名有些心虚，欲盖弥彰地又唤了一声：“小叔……”
“停阑，你已经二十了，做事自己要懂得分寸，我管不了你那么多。”燕鸣侣对他是一如既往的言辞严厉。
“知道了，小叔。”被训得像根焉茄子的燕停阑余光瞥见宿千峰手里捧着的大礼盒，顿时又精神抖擞、原地复活了，“是爹寄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燕鸣侣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任由燕停阑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向自己的私人秘书。
他过来似乎就只是为了把燕丹霁寄回来的生日礼物交给燕停阑。见燕停阑急不可耐地拆起了礼盒，燕鸣侣转身就走。
“小叔。”
燕停阑突然出声喊住了他。
“怎么？”
燕鸣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燕停阑。
燕停阑从那一大箱礼物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礼盒，和一封盖着火漆印的手写信件。
“这个，是爹给小叔你的礼物吧？”
燕停阑清楚地看见，小叔从他手里接过礼盒时，金丝眼镜蒙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薄雾。
燕停阑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屋里没有一丝光亮，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这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
也许瑾封睡了。他想。这里隔音很好，所以什么都听不到。
他无意吵醒对方，便没有开灯，只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去往浴室所在的方向。
突地，“咔哒”一声响，黑暗之中骤然亮起了一小簇火光，男人端丽的侧颜在这星火微光的映照下反倒显得有些骇人。
燕停阑一个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