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阳台上看见了,便下楼出了门。
“胡豆!”我的呵止声惊飞了树冠的灰雀。哈士奇突然调转方向,五十斤的体重撞得郑华静踉跄后退。她用湿巾擦拭被胡豆口水沾湿的铂金包,说:“啊呀呀呀,怎么我还没敲门你就出来了。”
“心有灵犀。”我挑了挑眉,道。
“梁导说你永远不会来领它。”她踢开脚边从树上掉下来的果实,道,“其实我觉得他的潜台词是,你连他都不在意,怎么会在意一条狗。”
我笑着摇摇头:“真的假的,你不要骗我。”
“真的。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郑华静端详着我,说,“奇怪,你是不是知道我和梁导是假戏真做啊,怎么这么淡定?”
“梁导自己承认了。”我摊了摊手。
“这样啊,那你别讨厌我。虽然答应和他假装情侣,我也有我自己的目的。”郑华静转了转眼珠,说,“你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我顺着她的意,逗她玩儿:“哦,好奇。所以是为什么呢?”
“我真是受够了!”郑华静突然大叫一声,发尾卷起的波浪跟着颤动,“梁南道上周突然找我,说要和我演最后一场对手戏。我问他演完然后呢?他说无论结局如何都认命。”
她烦躁地扯开衬衫领口的蝴蝶结,冷笑道:“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些年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眼睛都要起茧子了。你入狱后他整宿失眠,求着我找人暗中护着你。那个人叫...叫什么来着?虽然名字记不清,但那张帅脸和七扭八歪的纹身我倒记得真切......”
我提示她:“是不是叫李博文?”
“对对对!就是他。”郑华静一拍手,道,“我爹在道上挺有名气的,处理这种方面的事情,我可比梁南道利索多了。李博文有软肋,我以保护他的软肋为交换,叫他多关照关照你。”
见我欲言又止,她摆手道:“别谢我,等价交易而已,真要谢就去谢梁南道。去年他应酬喝到胃出血,既不敢让他爸妈知道,又怕怠慢了工作,连院也不住就回剧组了。对了,他有回醉得不省人事,抱着酒瓶念叨要拍完《昨日重现》就和你求婚......
“你出事后,他一直争取保释你。但人算不如天算,总之结果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接下来,他就独自揽过所有的债务,而且应该也了解了你不少事情吧.....我知道得不多,但是有阵子他和一个叫曾雅静的心理医生走得很近,听说她曾是你的心理医生?”
“总之----”郑华静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说,“求您发发慈悲收了这祸害吧!自从你离开,这工作狂拿我们当牲口使!再拍他三部戏我眼袋都要垂到锁骨了!我还得拍好几部他的电影!”
我抱起狂摇尾巴的胡豆挡在脸前,金毛犬湿热的舌头立刻糊上来。“汪星人都比你有同情心!”她在犬吠声中提高嗓音:“赶紧复合行不行?我就怕这疯子说要拍满99部爱情片等你回头!”
“别再逗我了。”我笑道,“我还得看看他愿不愿意吃回头草呢?”
五、
送走郑华静后,我转头就去找王希文喝酒。我有预感,梁南道会来。
这是家酒馆的幕后投资人是王希文,别人不懂,但这股美式复古味儿,我斜眼一看就知是他的审美。墙纸是雪茄熏染过的焦糖色,裂缝间浮动着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棒球明星的海报。铸铁吊灯垂下流苏状的电线,真皮卡座上的裂痕像密西西比河的支流,蜿蜒着注入吧台前铸铁包边的漩涡。
留声机指针在黑胶唱片沟壑间跋涉,艾拉·菲茨杰拉德的颤音在梁柱间缠绕。铜制风扇叶切割着蓝调音符,将古巴烟草与波旁酒香搅拌成迷离的雾霭。褪色的飞镖靶记录着无数个未兑现的赌约,锈蚀的镖尖仍钉着某个雨夜的醉话。
王希文竟比前阵子瘦了好一些,我惊讶地问他:“怎么,玩儿奇迹胖胖呢?”
"滚蛋!"他正从酒柜深处摸出龙舌兰,水晶杯折射的琥珀光掠过眼尾,"最后一杯饯行酒,明儿起老子要健身甩脂——"
我屈指弹出一声脆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莫不是要追哪个小明星?”
摇酒器在他指间翻飞如银蝶,冰块在杯底撞出清冽的响。“放屁!”他甩过来一杯燃着蓝焰的特调,喉结随吞咽滚了滚,“老子要重振江湖威名......”
“不自称小爷了?你以前张口闭口都是这个。”
“一把年纪了还装什么嫩。”
我看着他那套行云流水的调酒动作,中肯地点点头:“你别说,照你二十岁的模样,这一套下来,真能迷住一把一把的妹妹弟弟。”
这货欠揍地得瑟道:“那是。可不比当年的谢大明星差啊。”
“拭目以待。”我笑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辛辣的酒在舌尖打转,我舒服地叹了口气:“好喝。”
“还有一款更美妙。”王希文在酒架上寻找着,“咦,去哪了?你等会啊,小爷我亲自去酒窖给你找!”
“行啊,快去快回。”
我哼着不成曲的调调,肩膀上却搭了一双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谢大明星。我就寻思周末来喝个酒享受一下,没想到还遇上老朋友了。”廖俊生看着我,我发现他喝了不少,醉得不轻,身后还跟着一群狐朋狗友,跟□□似的,“你爹的动向我可盯得紧,听说,你有钱了?”
“消息来得挺快。”我不惊不惧地看着他,道,“也是,谢鸿欠你的钱最多,难怪你最上心。”
“三个小目标,能不挂心吗。”廖俊生皮笑肉不笑地道,“带上利息,得变成这个数。”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指头比划了个“四”。
我说:“这么贪心,不是好事。我清点一下,后天就把支票送到你府上?”
“梁导没教过你规矩?”廖俊生伸手打翻了我手里的杯子,碎冰混着□□溅上我的裤脚,“娱乐圈的债,得用娱乐圈的规矩还。”
“又想霸王硬上弓?”我看着这个醉酒的纨绔,问,“那这次,你想用什么方式整我?”
廖俊生还没开口,突然,他的脑袋就被人往后一抓,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往后仰。梁南道出现在他身后,用膝盖撞击他的腰!
“你的债主是我,廖俊生......”梁南道神色阴沉得可怕,廖俊生哇哇大叫,卡座间顿时炸开锅,穿铆钉皮衣的黄毛抄起酒瓶冲来,我侧身闪过飞溅的玻璃渣,反手将高脚凳抡出抛物线。梁南道正把廖俊生的脸按在碎冰堆里碾磨,三个花臂青年突然从背后扑来——他身后的狐朋狗友全冲了上来,场面混成一团。
找完酒原路而返的王希文站在门帘,呆愣愣地问我:“这是谁和谁?那边又是谁谁谁?等等,那个不是廖俊生吗?他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弯腰夺过某个黄毛的一拳,大喊:“什么谁谁谁?赶紧来劝架啊!”
“我靠。”王希文脸上露出一个变态的笑,“姓梁的,你今晚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话没说完就被打斗声淹没。我抡起酒瓶砸在偷袭者的肩胛骨上,梁南道的手肘精准捣向另一人胃部。当保安的橡胶棍终于隔开人群时,王希文抛来的拉菲正在空中划出暗红弧线。
王希文打开后门,把我和梁南道往外推:“剩下的给我处理,你俩这种公众人物,就不要瞎掺和上新闻了!”
“谢了!”我拖着刚刚打斗中扭到的脚,拽着梁南道往外冲,霓虹灯牌在身后明明灭灭。廖俊生含糊的咒骂混着警笛声飘来,王希文道:“记得拿片酬赔我水晶吊灯!”
蝉鸣织成绵密的网,粘稠夏夜裹着河水腥气扑面而来。梁南道揪住我衣领的手还在细微颤抖,月光漏过桥洞铁架,在他眉骨淤青上投下锯齿状阴影:"谢朝阳......"
“先别骂我。”我掌心贴住他渗血的唇角,湿热吐息在指缝间游走。远处货轮汽笛声撕开夜幕,惊起芦苇丛里栖息的夜鹭。我猜郑华静已经找过他了,所以他脸上才会又是这副表情。
梁南道的喉结重重滚动,甩头挣开我的手。汗珠顺着下颌线坠进领口,他看向我的脚,又恨又无奈地问:“......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回家。”我按着他的脑袋,“背我。”
他微微俯下身,让我爬上他的后背。这天比不上当年秋日的凉爽,但我还是搂紧了。我对着他发红的耳廓呵气,河水在脚下翻涌成破碎的银箔,在蝉声的嗡鸣中,我趴在他的健身,缓缓开口:“你知道吗,谢鸿死了。”
梁南道身形一顿,我继续说:“哦,看来你还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神通广大呢。总之,我爹死了,我有钱了,所以你不用再还债了。
所以,实话告诉你吧,我当时和刘泽宇眉来眼去,不是真心的。我那会被我爹威胁,然后才故意和你分手的。之前和你做炮友,也不是因为图你的钱你的资源,只是因为我只能靠你了。”
“混账。”我把脸靠在他的背上,喃喃道,“真的,你比我爹还混账。”
“电影没得播,我不比你轻松,真的。我也特别特别难受。出狱后,我本来就只是一个人了,但你偏偏要拿我曾经在乎的一切刺激我。你难道不知道看你和别人走得那么近,我会难受的快要死了吗?对,你不知道。因为你觉得我没有心,我不在乎。”
“你才没有心。”我恨恨咬了一口他的肩膀,他吃痛,肩膀忍不住向上耸了耸。我说:“你以为我每天还是嘻嘻哈哈过得很开心。其实不是,我只能装着很开心,我所有的开心和无所谓都是因为自尊心退无可退了。只有你以为我没有心。”
说完,我开始从他背上挣扎:“你,你放我下来。”
不等他弯腰,我就自己跳到河岸边突起的石子上,让自己与他的视线齐平。
“还要不要和别人结婚?”我问他。
“.....看对象是谁。”
我轻掴了他一掌,又扳住他的下巴,摸了摸他刚刚被廖俊生打肿的嘴角:“廖俊生这拳倒是打得对称......”话没说完,尾音猝然淹没在血腥味的亲吻里。他扣住我后颈的力道像要捏碎颈椎,犬齿厮磨间尝到铁锈味。
“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梁南道说,“你欠我的一样都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