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宫正殿内,本该供奉神明的香案,此刻成了临时办公桌。地图摊开,文件凌乱,一只铜制香炉里塞满了烟头。
袅袅香火早已被劣质烟草的气味驱散,唯有两侧泥塑的神像,依旧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尘世纷乱。
武庭麟佝偻着背,坐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一言不发地抽着烟。烟雾从他干裂的唇间弥散,缭绕在军帽压塌的头发周围,模糊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不远处,杨副军长正和军需处长激烈地争吵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因为浓重的河南口音,倒是听不清在吵什么。
林安在殿门外停步,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笔挺的军装领口,埃尔维斯满脸不赞成地跟在她身后。
她准备向武庭麟提议由她来指挥空地协同,不过,这需要得到陆军的全力配合。毕竟如果本地陆军不支持,那就是纯粹无用功了。
她有信心说服武军长,但眼下的气氛,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争吵声愈发清晰起来。
“说好给各部下去的抚恤和奖金,没有钱发,你让我拿什么去跟弟兄们交代!” 军需刘处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现在军库里就是没有!先打白条,回头再补!这是命令!” 杨副军长猛地一拍香案,震得上面的香炉都跳了一下。
“报告副军长,当时跟弟兄们说的不是打白条啊!” 刘处长一跺脚,急得脸膛涨红,“仗打到这个份上,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后面还有硬仗要打!现在就把士气搞垮了,这仗还怎么打得下去?”
刘处长急的几乎有些哭腔,下意识地望向一旁沉默的武庭麟,“都是中条山出来的老兄弟啊!”
武庭麟将夹在指间的烟卷狠狠吸到了底,猩红的火星在昏暗中一闪,烫得他指尖一缩。他将烟头碾灭在香案一角,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浓烟,沙哑地开口:“这样……老刘,你派几个人去趟城里,找洛阳专员李杏村。”
武庭麟抬手,烦躁地抓了抓本就稀疏的头发,像是要从头皮里抠出个办法来。他疲惫地垂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
“就说……武庭麟,请他帮帮忙。”
殿内一片死寂。
一个沉静的女声,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中突兀地响起:“武军长,如果不嫌弃,我这里还有五千法币。”
她温声道,“杯水车薪,还请不要嫌弃。”
刹那间,殿内所有的声音——争吵、叹息、压抑的呼吸——都消失了。三双眼睛,带着截然不同的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
?迷惑、不解、感激、怀疑。
林安明白,自己这举动,在派系林立的国军体系中,无异于活见鬼。?
胡宗南要是知道他的钱给了十五军,不知作何感想?她心底掠过一丝黑色幽默。她默默从内袋掏出一个不算薄的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刘处长几乎要落下泪来。杨副军长张着嘴,脸上的戾气化作了纯粹的错愕。
过了好一会儿,武庭麟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从那信封移开,重新落在林安脸上。他想挤出一个笑容,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扯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他笑不出来。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并非感激,而是一种被深深刺痛的、灼烧般的屈辱。他堂堂一个集团军副总司令、第十五军的军长,带着数万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弟兄,如今竟被区区一笔抚恤金逼得山穷水尽,要靠一个女人施舍来稳住军心。
紧随其后的,则是怀疑。这钱是哪来的?她哪来这么大一笔现金?是胡宗南?那个西北王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来收买他?还是重庆那帮大员?他们终于想起北邙山上还有一支爹不疼娘不爱的杂牌军,派人来试探他的忠心?总不至于是魏德迈,那个洋人恐怕连十五军的番号都没听说过。
戎马一生,他信奉“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林安的举动,在他看来,不过是某个大人物伸出的触手,带着他看不透的目的。
可他偏偏无法拒绝。身后刘处长那滚烫、充满期盼的目光,他感觉得清清楚楚。弟兄们的抚恤金,残兵的安置费,都是压在他心口的巨石。他没有资格为了自己的脸面,让浴血奋战的部下心寒。
“……林上校,大义。”
他说。
林安笑了笑,说,“没什么,正好带了钱。”
看出武庭麟的不自然,她无意挟恩图报,便顺势转移了话题。
她指向地图:“我看这些天部队受敌方空军袭扰严重。我有意联络空军,争取对洛阳方面增加支援。”
“哦!这是求之不得的。”武军长脸色稍霁,语气也较之前请她‘自便’的时候亲热得多了。
“不过。”林安对他笑了笑,“不知道军长可否向情报军情向我通报?我是前线空中管制官出身,可以呼叫精准打击。”
怕武庭麟不理解,林安又将FAC的战术详细说了一遍。
武、杨二人皆是保定军校出身,颇有战术素养,很快便明白了。他们对视一眼,武庭麟开口道:“这是好东西,只可惜我们用不起。”
林安笑了笑,“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十五军炮兵全无,重机枪全无,轻机枪有限,这种部队的空地协同,与新22师确乎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因为英帕尔局势急转直下,魏德迈已经亲赴印度指挥,林安的电报转了几道,先送到了陈纳德的案头。
【豫西危急。十五军困守洛阳,日军空优显著,我军伤亡惨重。本人请求紧急空中支援,并空投野战电台及电池,以建立前线航空引导。本人可亲自担任FAC。事关数万将士生死,盼复。林。】
陈纳德把这份电报读了两遍,最后苦笑一声,将它丢在了桌上。
“怎么了?”陈香梅捡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皱紧了眉头,“是安……她……她在洛阳?”
她看了看陈纳德,轻声问,“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陈纳德从雪茄盒里又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烦躁地在手里转着。他走到巨大的作战地图前,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敌我态势的箭头。
“安娜,你看,”他用雪茄指着地图,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力,“我的家底,总共不到四百架能飞的飞机。就在上周,蒙巴顿那个英国佬以英帕尔战事紧急为由,从我这里调走了三百架!剩下的这一百来架,要保护重庆,要保护昆明,要保护成都的轰炸机机场,还要勉强维持驼峰航线的最低限度运输……我拿什么去支援洛阳?拿我的牙齿吗?”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咖啡杯嗡嗡作响。他比谁都清楚FAC的价值,也比谁都相信林安的能力。
给他一个林安,再给他一个中队的P-40,他就能让进攻洛阳的日军坦克旅付出惨重代价。
可他现在连一个中队都抽不出来。
洛阳,在巨大的战略棋盘上,已经成了一颗注定要被牺牲的棋子。
就像是印证他的话,山外,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忽然大作,凄厉地划破了重庆湿热的空气。这是自去年中美混合航空队夺回制空权后,许久未曾有过的景象。
陈纳德闭上了眼睛,在刺耳的警报声说,说,“告诉她:NO CAS AVAIL. HOLD POSITION. GODSPEED.”(无法提供近距离空中支援。坚守阵地。祝你好运。)
陈香梅沉默了。
当译电员将回电送到林安手中时,她正坐在上清宫的门槛上,望着远处被炮火映红的天空。
短短一行字,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她浇得通透。
“怎么了?”埃尔维斯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他端着一个搪瓷饭盆,里面是混着野菜的糙米饭,正用一双筷子熟练地呼呼往嘴里扒。
见林安半天没动静,他含混地问,“是好消息吗?什么时候让我也看看你的指挥,把日本人的阵地炸个稀巴烂。”
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林安要重新履职FAC的设想,并且对此充满了乐观的信心。在他看来,只要林安出手,那些强大的P-40战斗轰炸机就会像天神下凡一样,解决所有问题。
林安站了起来,颤抖着嘴唇,轻声说,“不要坐门槛上,人生会不顺的。”
“什么啊?”埃尔维斯大口咀嚼着。
电报纸从她手里滑落。
埃尔维斯捡起来一看,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也不吱声了。
他脑子转得飞快,沉默了足足五秒钟,之前所有的乐观与期待都已荡然无存。
最终,或许是陈纳德私人命令的结果,几架P-40战斗机终究还是摇摇摆摆地从洛阳上空飞过。它们没有投下炸弹,只是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扔下几个补给包,里面是一些急需的弹药和几箱法币,然后便匆匆离去。
这与其说是支援,不如说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带着歉意的凭吊。
武庭麟倒没有林安那样强烈的羞愤。他接过译电稿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太大变化。
他将电报纸漫不经心地揉成一团,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对杨副军长说:
“看,我怎么说来着?老蒋和他那帮美国顾问,才不把我们这些杂牌放在眼里呢。正常现象。”
林安听到这话,胸口一阵发堵。她下意识地为中央辩护了几句,“确实是要防空,又要防守印度英帕尔,空军的力量……确实捉襟见肘了些。”
“什么英帕尔、八帕尔的!”一旁的杨副军长闻言,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狠狠啐了一口,“千年古都洛阳,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