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太阳刚刚越过北邙山的山脊,将柔和的金色光芒洒向大地。塬下的麦田已经到了将熟未熟的时节,一望无际,如同铺开了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风吹过,麦浪滚滚,沙沙作响。
林安和埃尔维斯并肩站在山头上,身侧是十名负责护卫他们的第十五军士兵,沉默地散开在四周。
“埃尔维斯,你看,”林安向前走了一步,任由晨风吹拂着她的短发,她伸出手,摘下了军帽,“中国的土地,是不是很美!”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地平线上,有几缕极淡的烟尘正缓缓升起、汇集,像一条灰色的长蛇。那是日军大部队行军时卷起的尘土。在雨后初晴、如蓝宝石般通透的天空下,他们甚至能看清几十里外的动静。
“是很美。”埃尔维斯的声音很轻,他的视线在林安的背影上停留了数秒。
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军官,身上有一种让他既困惑又钦佩的东西。她对这个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家,怀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豪与热爱,坦荡而真诚。这与他接触过的大多数人截然不同——那些人面对美军时,往往带着一种自卑与讨好交织的复杂心态。而她的自信,就如同这片广袤土地上的阳光,明亮得有些特别。
林安沉默了数十秒,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逼近的烟尘。
终于,她转过身,对身边的士兵说:“张班长,请带我们回军部吧。”
“中。”那个被称作张班长的中年士兵含混地应了一声,他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他利落地一挥手,十名士兵立刻前后散开,将林安和埃尔维斯护在中间,开始下山。
这些士兵背的是磨得发白的中正式步枪,这种配置,已经属于最高配置了,步枪的数量还比不上士兵的人数,这是很多二线部队的常态,尤其是在河南这种已经两年无大战、军中走私腐败横行的地方。
十五军是出自第十四集团军,其总司令刘茂恩先投冯玉祥,后在中原大战中投蒋,抗战后归阎锡山节制,总的来说,是根正苗红的杂牌军。
而它,也是第一战区一般部队的代表。其军纪和训练,都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军长派了十个兵来保护林上校和埃尔维斯少校,已经算是非常重视了。
“埃尔维斯,谢谢你陪我来。”他们一边行军,林安一边侧过头对埃尔维斯说。
她灵巧地跳过一个壕沟,还有余力伸手帮一个小战士搭把手。
埃尔维斯耸了耸肩,“既然戴维斯要跟将军回印度,总要再派一个人来的,我正想到前线来看看。”
“他娘的,你没长腿是不是,要林长官扶。”张班长开口就是骂那个战士,又抱怨,“也是王八草的参谋长,在山上挖什么沟!”
林安笑眯眯地看着张班长,切换回中文说,“没有什么的,自家兄弟。”
她看出张班长对他们这个洋人和女人的组合既有几分害怕敬重,又有几分瞧不起。
她很理解这些目不识丁的老乡们。
张班长就不说话了。
军部设置在北邙山上的上清宫道观里。军长武庭麟正跟师长李纪云在香案上对着一张地图讨论布防,看林安和埃尔维斯回来了,武军长眼皮抬了一下,过了十几分钟,讨论稍定,才有功夫回来找他们说话。
林安和埃尔维斯等待时没有丝毫不耐,坐在长条凳上安安静静。他们一个看太上老君、一个看玉皇大帝,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见武军长走过来,林安和埃尔维斯都站起来向他敬礼,倒让武军长心里微微一惊——一般中央军来的联络员,总是眼高于顶的,结果货真价实的盟军总司令部来人,反而如此彬彬有礼。
他随意地挥了下手,算是回礼,目光略过林安,直接对埃尔维斯开口道:“我看两位还是赶紧回西安的好。日军已经和我们的六十四师在庄王山打起来了,洛阳现在十分危险,不宜久留。”
埃尔维斯静静微笑,扮演一个壁花背景板。
林安也无意向他翻译,只是对武庭麟说,“武军长借一步说话。”
武庭麟看了一眼埃尔维斯,只见这洋人还是露出蒙娜丽莎的微笑,并对林安点点头。他恍然明白过来,这二人里,林安才是领导。
他有些不解,但还是说:“林上校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也好。”林安扫了一眼旁边的李纪云和几位参谋,开口道,“洛阳四面被围,已是死地。就算第一军有心来援,也是鞭长莫及。不知武军长对守备洛阳,有何计划?”
这话一出,各异的眼神都投了过来。
武庭麟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林安。他知道,他们身上是带着能直通西安甚至重庆的电台的。
几秒后,他冷笑了一下,“当然是死守到底了。”
林安反看向他。
民族大义上来说,这是当然,但是一片糜烂的河南战局,使得洛阳的孤军即使坚守了也无任何意义。可以说,不用三四个月,原第一战区的残兵都整理不起来,无从谈来援。而唯一可援的第八战区,无非也是为了保护潼关而前出灵宝,如此而已了。
许多河南的城市,都是一股而下,洛阳能守多久,确乎也是一个未知数,无非不过把部队打光拼光罢了。
她耸了耸肩,语气平静地说:“那好,我们就留下来,跟第十五军一起战斗。”对于杂牌军的真实战力评估,在盟军的报告里,至今仍是一片空白。
武庭麟再次看了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自便。”
一走出大殿,埃尔维斯就急切地用英文问:“他怎么说?”
“我告诉他,我们准备再观察几天。”
埃尔维斯一阵迟疑,“可是他们……”他看了一眼军部杂乱的桌子。没有沙盘,没有航空摄像地图,让他感觉这种司令部场面简直对他的眼睛是一种伤害,“……他们能行吗?”
“当然不行。”林安毫不避讳地说,她嚼着一根草,“但是大陆上八成都是这种部队,我们也要实装看看才行。”
她看了一眼埃尔维斯,“对了,上次在华盛顿,还没谢谢你。”
她把草吐了出来,说,“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回西安也可以。只是可惜了。”
“我同意。”埃尔维斯说。他站起来,用望远镜看了看远方,“我也想看看大部分中国军队是怎么作战的。”
怎么作战的?很快他们就见识到了。没有足够的重炮和机枪掩护,进攻时基本是一哄而上,敢死队扛着炸药包反复冲锋,排、连、营级军官都带头顶在最前面——这已经算得上是其中最有战斗意志的打法了。更多的,则是一触即溃。
埃尔维斯多次想要去跟军长、师长理论,抱怨这种打法纯粹就是填命,毫无战术,都被林安压下,“有什么用?”
“不过,”林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应该空投些空军电台下来……”
“停!”埃尔维斯立刻劝阻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现在的身份是观察员,魏德迈将军的秘书,已经不是当年的FAC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发电报问问将军,看他同不同意。”
“我不上前线,就在军部指挥空地协同,还不行吗?”林安回嘴。
她不服气地又捡了根草茎塞进嘴里。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从天而降,轰隆一声巨响,一颗□□在他们不远处落下,泥土和碎石四散飞溅。
“他妈的!前沿阵地怎么安排的?”埃尔维斯被震得灰头土脸,下意识地大声骂道。
“林长官,这洋长官说啥嘞?”旁边的张班长一脸狐疑地问。
林安镇定地吐掉嘴里的草渣,一边继续咀嚼着草根,一边面不改色地翻译道:“他说,日军的火力太猛啦!”
“你去哪?!”埃尔维斯捡起被炸落的帽子,跟上忽然站起来的林安。
“我回军部。”她说。
“你要投电台,是不是?”他一边跑,一边追问。
林安越走越快,“就是。”
“你不是FAC了!”他大声说。
“你也不是我的领导!少校!”林安回头瞪着他。
埃尔维斯瞪大了眼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