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徵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若有所思，快到自家院子门口的时候，她突然鬼使神差地看向莫里斯的家，天老爷，莫里斯他本人就在门口站着，或许两个人都猝不及防，杨徵的心跳更是在骤停后疯狂加速。
顿时，她的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要是两只手放在身侧，她大概率是要同手同脚了。
【自然一点，表现的自然一点】
杨徵在迅速转过头后，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再看向别处。莫里斯原是踌躇的，但是看到杨徵明确的态度后，他果断转身退入屋内。
莫里斯靠在门背后，眼睛又下意识瞥了一眼窗外，没有人停留在那里。
“站在门口干吗呢？”拉尔森太太问。
“没事，我上楼了。”
假期一晃就过去了，开学以后杨徵一直住宿在学校，学业繁重，就算是周末她也没有回过家，她本以为日子会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可是常常一到夜里，那个感情就跟潮水似的涌上来，收也收不住。白天，还可以用事务来填充，一到晚上，再怎么深呼吸都没用，脑袋里始终没办法是空白。
于是，杨徵有了一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是三月份，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偷偷去过普兰德文二十七次，在稍微空闲的时间，蹬着她的自行车或是坐火车在山野间往返。
在杨徵的笔记本里，都有记录下来每次的情况，概括来说，在这二十七次里：有九次是碰巧遇到孩子们的室外活动课，单方面见到了莫里斯的面；有四次是听到莫里斯的声音，然后赶紧躲起来了；有三次是看向莫里斯任教班级的窗户，他刚好走到窗边，又立马像个贼似的跑了；还有剩下的十一次，是什么也没碰见，在秋千上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杨徵从没想过要让莫里斯看见她，按照她死要面子的说法：我去看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
现在，她常常觉得刚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她真挺有能耐的，长时间和莫里斯不见面也不会很想念，果然还是因为当下身份不同了，心里没底了。
三月的第二个周五，杨徵才回家，这是一九一八年开学以来他第一次回来，午餐的时候，她问杨维安：“叔父，我不信奉基督可以去教堂吗？”
“怎么，你要去礼拜，还是？这我不知道，你得去找神职人员咨询。”
“好吧。”
第二天，杨徵寻求了当地的牧师为她解答，他说“上帝是包容的，我们欢迎非信徒前来参观和学习，以增进宗教间的理解和尊重，但是参与过程中应遵守教堂的规定和礼仪要求，保持安静和尊重，不要干扰其他信徒的祈祷和仪式。同时，也应尊重教堂的宗教信仰和教义，避免发表任何可能引起争议或冒犯的言论”。
礼拜天清晨，杨徵早早的收拾好着装，确保得体后她走到窗边等待，看到莫里斯和拉尔森太太出门后，她快步下楼，一路上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教堂静静地伫立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是晨光里庄严的巨人，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它的石墙上，泛起金色的涟漪，教堂的钟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悠扬而深沉，仿佛是天使在低声吟唱，唤醒沉睡的大地与灵魂。
教堂内部，阳光在彩绘的玻璃窗的折射下，形成了斑驳陆离的彩色光影，在静谧的空间里跃动，精致的壁雕与壁画，似乎在讲述着古老的传说与信仰。杨徵被这番景象深深的迷住了，她选择了离门最近的一排长椅坐下，现在人还不算多，莫里斯就在她的左斜方向，与她隔着一条过道，她能够看清男人的侧脸。
果然，与其那十一次见不到面的自我感动，还是真正能够看见莫里斯才更让杨徵感到舒心。
【好像瘦了些，又生病了吗】
杨徵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了莫里斯一番，以往，他的身上总让杨徵觉得有一种矜贵的美感，可是今天，好像增添了些疲惫。
突然，莫里斯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好像有感应似的，纵使杨徵有再大的能耐此刻也无处可躲，她强装淡定地点头示意，然后目视前方，不一会儿，余光里的那双眼睛就不见了。
唱诗班的歌声回荡在整个教堂，曲词中饱含对上帝的赞美与感恩。接着宣召、祷告、讲道、圣餐，一道道流程下来，杨徵多数时间是只能保持沉默，以聆听者的身份感受宗教文化。
【还好，不远不近，没有靠在一起】
【完了，拉尔森太太看到我了】
【她对我笑，一会儿结束会找我说话吗】
【莫里斯居然无视我，可恶】
礼拜结束后，牧师向信徒们致以祝福的话语，信徒们也相互致意、告别，杨徵看到还有的人会聚在一起交流心得与体会。最后，在牧师的带领下，信徒们保持静默、有序地退出教堂。
果然...
“小徵，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参观一下的。”杨徵微笑着走上前，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拉尔森太太身后神情淡漠的莫里斯。
“这样啊，好久没见你了，学业还顺利吗，一会儿要不要共进午餐？”
“还好，最近比较忙，午餐...我还有事不太方便，下次再约好吗？我很想念您的手艺呢。”
“好吧，走，一起回去吧。”
“嗯！”
拉尔森太太走在前面，两个年轻人落在后头，杨徵犹豫许久后，对莫里斯开口：“你——没睡好吗？”
“我很好，不劳你费心。”莫里斯的身侧紧握着拳，
“真冷漠。”
“我没有。”
“随便吧。”杨徵故作轻松，“我们的事，你和拉尔什么太太说了吗？你别多想，我只是为了统一口径。”
“没说——还有，别多想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怎么想？”
“那行，你别激动，我就是随口说的，我是觉得要是我们没可能了，趁早坦白才好。”
“我知道。”莫里斯的脸色略显难看，“你和杨叔叔说了？”
“说过了。”
“话说你今天怎么会来教堂？”
“我跟着你来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莫里斯转而露出浅浅的愉悦，上眼皮放松下来，表现出骄傲的上位者的姿态。
“我想你了。”
莫里斯听了，身躯一怔，他想不到杨徵会如此直白，可转念一想，这好像就是她对待他的风格，这时候，莫里斯的睫毛如飞蛾振翅般眨动，却很快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杨徵来不及察觉。他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轻轻“哦”了一声。
杨徵本以为自己的话能够激起些水花，可是莫里斯的反应着实冷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哦对了孩子们，伯恩你知道的，蒂西姑妈和他的丈夫孩子要来我们家做客，大概是明天下午会到，所以晚上会有很丰盛的晚餐——小徵，你和你叔叔也一起来吧？”
“我？”杨徵扭头看了一眼莫里斯，对方并没有回看她，更没有给予她任何可以参考的态度。杨徵不敢贸然回复，她不清楚莫里斯的心里如何看待这份邀请，他会希望她去吗？
算了吧，杨徵低下头，轻声道：“我，我明天可能有事儿，不过谢谢您邀请我。”
“哦——真可惜，不过既然存在不确定性，说明也不是一定有事要忙，不然这样，等你明天早上再给我准确的答复好吗？”拉尔森太太没有轻易放弃。
【啊，早知道不说可能了】
杨徵为难地皱了皱眉，只能先点头应下了。
第二天，杨徵吃完早午餐，正要拿上挎包出门，就被杨维安叫住了。
“出门啊？对了，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哦，你相好他奶奶邀请我们去吃晚餐。”
“什么？她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清早，大概七点多，我在外头除草的时候。她问你晚上有没有空，我说有，你这两天闲得很。”
“你怎么这样啊！我可忙了。”
“忙什么呀，每天跟只蛆似的裹在被子里，大中午了才起来，我都懒得说你。”
“叔父你，烦死了…”
“没大没小，还嫌我烦了？”杨维安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懒孩子。”
其实杨徵今天确实是无事要做，本来打算随便出去逛逛，等在外熬过了餐点再回家的，这下好了，被钉在十字架上了。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随便替我答应事情，叔父。”
“行了，知道了——诶？你又不出门了？”
杨维安看到杨徵丢了包，脱下外套就又上楼去了。
“不出去了。”
到了傍晚六点五十分，杨徵不情不愿地跟在杨维安身后，手里拿着杨维安准备送的礼物——一瓶葡萄酒和一柄装在刻着云纹的硬木盒里的苏州檀香扇。
入门后，杨徵被拉尔森太太介绍给罗夏一家人，杨徵与他们打了招呼，并将礼物送到拉尔森太太的手里，拉尔森太太很高兴，招呼杨徵他们落座。
杨徵望向厨房的方向，莫里斯站在那里做最后的摆盘工作，她看了他许久，而他始终没有回应她一眼。杨徵深吸了一口气，认命似的收回了视线，默默低下头，等待开饭。
“孩子，你坐这儿做什么，这是我的位置，不懂事，去，坐到小徵对面去。”
“我想和妈妈坐。”姑妈的孩子说，她迫不及待地要跳下座位。
“好吧，那伯恩你坐小徵左手边。”
更近了，杨徵无措地并拢了双腿，不敢往左边看。
“知道了。”莫里斯起身走到杨徵身边，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这次莉莉丝怎么没有一起过来。”拉尔森太太问。
“她跟了一个师傅学木雕，我老说她学这些做什么，就是不听，还是小女儿好带，听话。”罗夏先生说，“诶，那你们怎么样，伯恩的工作还好吧？”
“很好，而且还和小徵这么好的女孩子交往，我很放心。”拉尔森太太提得猝不及防，杨徵只能尴尬地笑笑，礼貌地向拉尔森太太敬了一杯酒。
进餐时，杨徵的眼神偶尔飘向窗外，即使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而莫里斯，一直微笑着和身边的人聊天，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
大人们热情地谈论着生活琐事，没人注意到杨徵和莫里斯之间微妙的气氛。女人们互相分享着新的食谱，男人们谈论着生意和实事新闻，餐桌下，杨徵的脚不安地挪动着，而莫里斯则默默将手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
莫里斯始终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可那笑容却怎么也达不成眼底，回应着长辈们的询问时，话语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不觉间，话题转到了年轻人的感情上，姑妈打趣地问莫里斯和杨徵打算什么时候把婚事定下来。这话一出，杨徵的身体明显一僵，莫里斯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一下。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又赶忙看向别处。
“我们…其实我们…”杨徵正想实话实说，却被莫里斯打断。
“我们还不着急。”莫里斯答。
杨徵自当时莫里斯好面子，稍稍震惊了一下就明白了如何配合他。
“不着急。”杨徵附和。
“她还没有毕业，我们还没谈论到这件事。”
“没谈论到。”
莫里斯侧目扫了眼杨徵，杨徵默默低下头，继续嚼嘴里的牛肉。
“年纪不小了，可以慢慢筹备起来了。”姑父说。
“嗯。”莫里斯敷衍道。
杨徵看着长辈们那满怀期待的眼神，一脸的为难，只能干笑着含糊其辞地应付了几句。
餐盘里的食物逐渐减少，杨徵越发想要离开，可是她知道，晚餐结束后必定还会有别的节目，她逃不掉的。
饭后，杨徵坐在沙发上，脚边是罗夏家的小女儿，她坐在地毯上。
“嗯——姐姐，我们一起玩好不好，你当妈妈，嗯…不，我当妈妈。”
“那我当爸爸，然后呢？”杨徵接过她递过来的布偶，看起来有些旧，不是商店里卖的款式，大概是蒂西姑妈自己缝的。
“伯恩哥哥，你当宝宝。”雪莉尔伸出手扯住了恰好路过的莫里斯的裤腿。
杨徵哼哼地笑了两声，立马憋住了。
“我？”莫里斯蹲下来，拿过象征孩子的布偶瞧了瞧，“我不要，雪莉尔才更适合拿这个角色吧。”
“好吧，那这个给你。”雪莉尔让出了代表“妈妈”的布偶，莫里斯皱了皱眉，将它拿在手里端详。
“开始吧！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