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竟然到了皇陵。
沈燃香不记得是怎么走到这里的,迷茫地转了一下眼珠,不知所措。
该怎么办,要回去和沈欺说吗。
他们无论如何都打不过魇魔,哪怕送了命都没有用,只会被它吃掉而已。
宫外那些人砌死了宫墙,截断所有出宫的路,就算他有障眼法,却无路可走。
没有人会来帮他们。
一个也没有了。
该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吗。还是说……只能等死吗。
沈燃香深深陷入绝望,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滚落在石阶上。
晚风微凉,吹动陵园松柏簌簌作响。
沈燃香哭泣不能自已,泪眼还朦胧着,倏然见到两座灵位。
看刻录的铭文,竟是当朝所立,由沈英檀题写的祭词。
沈英檀手刃父兄,蔑视礼法,哪里会替他们殓尸立碑。能够让她亲自祭拜的人,究竟是……
沈燃香猛然预感到什么,心跳敲击着胸口,他走上前,近了,看清两个名字。
不过是两个名字,石碑凿刻的两行文字而已,沈燃香看了一眼,读出铺天盖地的委屈来,泣不成声。
他委顿在地,双膝跪下,抽泣不止。
什么也没有去想,他只是不停地流泪,好像要把十五年来的眼泪全部留在这里。
记不得跪了多久,夜至后半,沈燃香才终于离去。
沈燃香哭了个头昏眼花,爬起来也十分艰难,迈下台阶,踉跄了一脚,磕磕碰碰地跌进了皇陵深处。
邢国开国高祖的灵牌供奉于此,沈燃香一头撞上了石碑,沉闷的一声响,灵位背后掉出了什么,砸到他怀里。
沈燃香吓了一跳。
……谁人如此大胆,居然在皇陵里做了机关?
今夜天空难得亮起了几颗微弱星子,借着微弱光亮,沈燃香辨认着捡到的东西。
一把陈旧的……琴?
之所以不敢马上确认,因为这把琴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琴身是一痕弯月的形状。
琴有四弦十二品,沈燃香试探着弹了一下,琴弦滞涩,听不见琴音奏响。
随即他就明白了原因。
琴身里藏了个物件,所以才拨不动琴弦。
沈燃香把琴放倒,从琴身里摸到一张图卷,灰扑扑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图卷封得很紧,沈燃香无意碰到的瞬间,光芒骤显。
沈燃香目睹异象,无名悸动起来,还不等他出手,图卷自行松动,在他眼皮子底下全然地铺展开了。
片羽吉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图上没有画,也没有一个字,只留空白。
却是冥冥之间,浩瀚画面和语言凭空闪现在沈燃香的脑海。他的灵识涉入其中,好似遨游过漫长无尽的光阴,回到现世,只过去弹指一瞬。
“……太胥图?”
不知不觉,他脱口而出图卷的名字,念出了一个陌生的,闻所未闻的词语:
“三、味、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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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忙了整晚,沈燃香折回太子府,关死宫门,刚转过身去,和沈欺遇了个正着。
看样子再不回来,沈欺就要出门找他了
四目相对,沈燃香顿时低下脑袋:“我找遍了皇宫,没遇到国师……”
想来想去,他还是隐瞒了被祝解忧拒绝的事。
毫无进展也算意料之中,沈欺见他没事,提着的心落了地,轻轻应声:“先去休息吧。”
沈燃香低着头没动,沈欺担心有异,视角下移,不待他看个仔细,沈燃香摸了摸肚子,大声道:“一晚上没吃饭,饿死了!”
“我还从没试过下厨呢,”沈燃香说得飞快,偏过头,摆出颐指气使的架势,“现在也没事做,让我去玩玩,你别拦着啊。”
丢下这话,不管沈欺怎么回应,沈燃香自顾自跑去了膳房。
沈欺眉心微蹙,对于沈燃香的突发奇想,虽有些疑思,看在无关痛痒,仍是由着他了。
沈燃香走得远远了,舒出一口气,这才把头抬起。
脸上明晃晃挂着两只肿得通红的眼睛。
一个晚上哭成这鬼样子,不能让沈欺发现了,怪丢人的。
只是,沈燃香挠了挠头发丝,愁得很:怎么就急昏了头,扯出来一个做饭的借口呢?他连灶台都没摸过啊。
沈燃香骑虎难下,凭借少的可怜的记忆,摸到太子府膳房。
府上稍微值钱的器物早被席卷一空,沈燃香翻遍了膳房的坛坛罐罐,只有几袋米粮能用,他苦思冥想,决定化繁为简——煮一锅白米饭。
生火、架锅,淘米、炊饭,沈燃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但也足够笨手笨脚,足足在膳房里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总算端着两只碗出来了。
沈燃香进屋放了碗,生疏地摆上筷子勺子,小跑着叫来沈欺。
他有模有样地请沈欺先坐,沈欺打量了一会儿食器摆设,神情细微变化。
以沈燃香这阵子的阅读理解,那八成是个“我以为你只是说说,你竟真的会做饭”的意思。
沈燃香莫名的紧张,推过去其中一只碗,揭开碗盖。
光秃秃的木板充作饭桌,盛饭用的碗做工非常简陋,灰白色搪瓷,一点花纹也没有,摸起来手感粗粝,碗口还分布着几丝裂痕。
而碗里的饭,也许不能称之为饭。底面烧糊了,一颗颗四分五裂的米黏在碗底,上面仍然汤汤水水,浑浊米汤占了半碗,汤里漂浮着几片大小不一的山楂。
怪只怪膳房的名贵器皿被宫人洗劫一空,桌上这两个寒酸的搪瓷饭碗是最完整的了。沈燃香给它们洗刷擦拭好几遍,中途还磕碰着几次,好在没摔坏,完整地端了出来。
一个人手忙脚乱,沈燃香把一锅饭煮得乱七八糟,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异想天开,直接切了几片糖渍山楂放进去,试图改成一碗粥。
结果怎么样,一目了然。
“……好像不太行,”饭出锅之后囫囵舀了出来,沈燃香完全没细看,揭开碗是这副卖相,他自己都看不下去,“要不还是倒了吧。”
沈欺没听到他说话一般,左手动了筷。
沈燃香在旁边局促得要命,坐着往后挪了挪,愁于面对沈欺的评判。
沈欺咽下一口,停顿几许,沈燃香的尴尬达到顶峰的时候,施施然道:“能吃。”
沈燃香:“啊?”
他居然这样说了,肯定很不错!沈燃香信心抖擞,下手夹起一筷山楂饭送进嘴里。
只嚼了一下,整张脸皱成一团。
太难吃了。
他想吐,被沈欺盯着,咬咬牙,艰难地吞下去了。
“明明很难吃啊。”他苦着脸道。
沈欺眉峰一动:“你亲手做的,吃不完?”
“谁说我吃不完了,”沈燃香被激起奇怪的好胜心,“看着吧,我一定能比你先吃完。”
窗外是昏沉黑天,室内微光烁烁,碗筷相碰,叮当轻响。
沈燃香埋头对付着此生最难吃的一顿饭,却是从前再美味的佳肴全没有过的心情。他叉起一块山楂往嘴里送,对面的人突然放下碗筷:“昨晚怎么了?”
追究来得猝不及防,沈燃香吓得手抖,山楂掉回了碗里。
“没,没什么啊。”他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沈欺。
他从膳房出来,一身行头弄得灰扑扑的,眼角鼻子粘了灰尘,是刻意没仔细收拾,想掩盖哭得红肿的眼睛。
这点小心思实是瞒不过沈欺。
他不想说,沈欺不戳穿他,当作无事发生,执箸挑去一块焦糊的米粒,看似信了。
沈燃香更心虚了。
扒了几口饭,食不知味。他踌躇再三,只道:“陛下她……过世了。”
沈欺愣住了。
往事忽来又去,他眉眼间拂过一缕伤色。
宽慰言辞一概显得乏力,也只能道:“……节哀。”
“没关系,我已经好多了,”沈燃香强自打起精神,“一味伤心也没用,是吧。”
气氛稍显压抑,沈燃香有意打破沉闷,拎出一件好事:“其实我偷听到一个消息。”
“皇城要办一个宴会。”他神秘兮兮道,“宴会那天,外面的家伙们肯定会放松警惕。你的腿伤不是快好了吗?你的本事,再加上障眼法,我们不愁逃不出去。”
“宴会?”沈欺算了算日子,了然,“明日三月三。”
皇城里庆祝的宴会,八成就是上巳春日宴了。
“三月三?”沈燃香讶异,“那不就是我的生辰吗?!”
皇宫天象不辨日夜,沈燃香早忘了今夕何夕,听沈欺提起,后知后觉,明天是他的十六岁生辰。
“是吗。”
沈欺状似头一次听说他这个生辰,提议道:“明天做长寿面,你要吃么?”
沈燃香头脑一热:“要!还要加一支糖葫芦!”
嚷嚷完了,才感到不合时宜:都什么时候了,他未免高兴得过于忘形。
他马上收敛回来: “我随口说说的,不算数,你说了算。”
沈欺看在眼里,最近沈燃香被磨炼,或者说被摧折得越发明白事理了。
这样的感受,今天尤其明显。
沈欺大方道:“可以。”
“不急,”沈燃香慎重补充道,“你先把伤养好,明天做不成也没关系,出去以后再说。”
沈欺听了,侧过身子,翡色双瞳对上他的眼:“倘若脱出此境,离开了皇宫,你要去往哪处?”
……去哪里?
沈燃香被问住了。
他从小到大没走出过皇城,思考了片刻:“我……我还没想过。”
“不过,要是可以的话,”他怀着憧憬,道,“我想当个剑客。”
“像是江湖故事里的那种大侠,”慢慢的,沈燃香勾勒出几个画面,“可以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到处都有认识的好朋友。最好……再开个客栈,有个歇脚的地方,不出门的时候,就请朋友们过来一起玩。”
沈欺眸光渐软。窗前风雨飘摇,又将这份不为人知的柔软吹散了。
“你不是会功夫嘛,到时候能不能教我练剑?”沈燃香畅想至关键的一环,捏着筷子问他。
沈欺如实相告:“刀剑之术,我只知皮毛。”
“剑招之外,”他又道,“其余内功心法,你若是想学,可以一试。”
“那太胥图的仙术呢?你会吗?”沈燃香脱口道。
登时,沈欺面露古怪:“何来此问?”
沈燃香眼神闪烁几下,掩饰般的扒拉着饭碗:“我听说……神仙把法术留在了太胥图里。你见识比我广,没准接触过呢。”
“假如传说是真的,”沈燃香无意间抓紧了筷子,向沈欺求证, “是不是用了太胥图的仙术,就有可能……把怪物赶走?”
他想问的竟是这个。
沈欺只当是昨夜沈英檀之死,沈燃香为此受到震动,千方百计地急于逃离皇宫,求助无门,以至于想到了太胥图。
青年长睫翕动,五味杂陈。
透过语气天真的少年人,他如同看见十五六年前的自己,同样寄托着不切实际的幻梦。
而后猛然落空。
沈欺淡淡道:“太胥图被人藏了起来,在一个不为人知之处,至今不见。”
“况且,无人可以打开它。”
沈燃香喃喃:“没有人……?”
沈欺:“命定仙途之人,才能开启太胥图卷。这样的人物,十国穷遍疆土,从来未得。”
“啊。”沈燃香露出一个顿悟的表情,“……是这样的啊。”
声音很轻,近似絮语。
风雨渐收,两只饭碗见了底,沈燃香自告奋勇,包揽下刷碗的差事。
笨拙地清理好桌面,把碗筷歪歪扭扭地叠到一起,沈燃香端起碗,头顶突然痒痒的。
他深深呼吸一遍,蹬蹬蹬走到沈欺旁边,大着胆子拽了拽沈欺的袖子:“好像有点东西没擦干净,你帮我看一下,行吗。”
沈欺低下头,仔细看了看。
沈燃香两眼眨也不眨,瞄着沈欺抽出一方细布,拭去他头发里的细碎灰尘,顺带把他鬓角缝隙一点灰扑扑的印子轻轻擦掉了。
“好了。”收回左手,沈欺看着他,“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