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一贯门庭寥落,里外冷冷清清。
这里与以往并无不同,不见怪物侵扰过的痕迹,不沾染皇宫的血污,好似与世隔绝,窗外风雨俱无关。
沈燃香忽生一丝强烈的预感。
他要找的那个人,应该还在这里。
因此他心下稍定,循着记忆,一路畅行无阻,迫不及待地推开一道房门。
果然,有人一身祭袍,背对着他端坐于屋檐下,正誊抄诗文。
“祝解忧!”
再见祝解忧,沈燃香竟是恍如隔世,不管不顾地向他跑过去,这一番跑得狠了,上气不接下气:“皇宫、皇宫里有怪物!它吃人,吃了好多人……陛下她、她……”
说着说着,隐隐含了哭腔。
祝解忧任由风雨拂面,身形定如磐石,语声平静,甚至近于寡淡:“殿下,稍安。”
闻言,沈燃香顿觉一轻,奔波染上的满身污秽去除不见,衣物修饰得焕然一新。
纵然神清气爽,沈燃香无法镇静:“皇宫里出现了一只怪物,你知道不知道?”
“殿下所言之物,”祝解忧平视前方,所见又似乎不在前方,“是来自彼端之魔。”
“其名为,魇。”
魇……魔……?
那是……什么?
沈燃香不经思考,嘴快道:“你怎么会知道?”
祝解忧还没有回答,忽而,沈燃香想起了那座关押怪物的隐蔽宫殿,想起了他偷听到的、沈英檀与怪物的对话。
沈燃香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祝解忧,不可置信。
“怪物是不是……是陛下让你找来的吗?”
“如殿下所言。”祝解忧不作犹豫,承认了。
“既然是你把怪物困在宫里的,”沈燃香愕然,“现在它失控了,为什么你不去阻止?”
祝解忧答非所问:“借用魇魔的力量,是陛下之愿。”
“我与陛下有过约定,助她达成这一心愿。”
“将魇魔交予陛下处置,即为约定达成。此之后,当属人间事。”
沈燃香:“什么意思?什么人间事?”
他再是蒙昧,也从祝解忧淡漠的面容里抓住了些什么。
“陛下已经死了啊!要是刚才你在的话,她就不会死了!皇宫里那些人也不会死!”沈燃香心生恐慌,语无伦次,“没有人能对付怪物了,没有人了啊!皇宫里的人全都出不去,他们,外面的人把这里当成刑场!……祝解忧,你知不知道?!”
沈燃香扑到祝解忧面前,此时的他气愤、恐惧、悲怆,无数情绪喷薄而出,让他无法承受。
他推搡着祝解忧的肩膀,把祝解忧整洁的祭袍弄得一团糟糕。
可是霎时,祭袍恢复得一丝不苟。银环衣饰系在原位,宛若从来不动。
祝解忧停笔,定定凝望着沈燃香:“非人间物,仅凭凡人之力,皆不能逮。”
不知是不是冷的,沈燃香打了个哆嗦。
他搓了搓拢在衣袖里的双手,仍然满怀希冀,企盼国师出手解救。
随之,他等来祝解忧的后话。
祝解忧道:“此中因果,非我可及。”
清冷疏淡,似冰封泉流,淹没了沈燃香的口鼻。
沈燃香一时听不懂这话,脸上划过一缕空茫,缓过神来,正对上了祝解忧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照映出一个面色青白的人,惶惑无神,摇摇欲坠,好像失去了依托,下一刻就要崩塌。
是他自己。
照出他模样的这双眼睛,分明注视着他,又什么都不在眼中。
沈燃香豁然彻悟。
他这才领会了。
“……你知道。”
“你是知道的。”
沈燃香自顾自呢喃一阵,目光丕变,步步紧逼祝解忧而去:“祝解忧,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他早该想到的。
怪物出现以后,祝解忧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皇宫毁于一旦,唯独国师府独善其身。
国师府得以保全,可证祝解忧对皇宫形势了若指掌,避免了怪物前来滋扰。然而祝解忧一直闭门不出,因为……
“你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沈燃香惊怒不堪,气急攻心,“霍”的掀翻祝解忧手边成摞诗文,劈手夺过他掌中墨笔,掷飞了出去!
庭院落得一片狼藉,沈燃香胸前剧烈起伏,恨恨道:“你只是不打算管,是不是?!”
所以祝解忧和别人对他不一样,所以他贪恋祝解忧的那点陪伴,到头来不过是因为……
因为祝解忧不在意。
不在意沈英檀的性命,不在意皇宫存亡,自然也不在意他。
“殿下。”
祝解忧复又说了一遍:“此事关乎因果,非解忧可及。”
他这样大闹一通,祝解忧仍旧淡淡的,一如既往,包容他的任性。
原来那从来不是包容。
是不为所动罢了。
祝解忧静静看着他,因是跽坐的姿态,微微仰起头。
他明明是被仰视的那一个,他才是真正身处滚滚尘世里,被世外之人不带情感地俯视着。
沈燃香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他可笑的期待,连同期待被辜负的怒气,都一起沉入那道冷漠的眸光。
他来国师府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用呢。
沈燃香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仓皇四顾,像个迷路的孩童,做了太多徒劳的无用功,想不到要往哪里去,只觉得格外疲倦。
所见所闻如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彻头彻尾将他魇住。
路边人凄厉的痛哭回响耳畔,脑海席卷阵阵惨相,沈燃香心神大恸,痛苦地抱住脑袋。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他胡乱摸了一把,摸到了满脸的眼泪。
极度的惊悸令他一点颜面都不再在乎了,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即将惨死,假如眼前是最后一根能救下他们的绳索,他只能用尽一切去抓住。
他屈膝跪下,声声哽咽,乞求道:“祝解忧,帮帮我们吧。你有办法对付怪物的吧,这次算是我求你的,行不行?你……”
“太子殿下,”无论多少次,祝解忧岿然不动,“强求无用。”
沈燃香怔怔抬头,看向他。
祝解忧历遍人间,也从未见过那样浓烈的眼神。
其时,他还不懂这道眼神的意味。
失落到极致的痛楚,无力到极致的怨恨。
沈燃香眸光暗淡下去,归结为空洞洞的虚无。
他一厢情愿视作救命绳索的东西,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能站稳,差点一头栽倒。
“太子殿下……”祝解忧稍稍动了,意图拉他一把。
“别叫我!”
“别再这么叫我了!”沈燃香突然激烈地抗拒,“我不是……!”说着,失了声,再提起嗓音,“我不是太子殿下,我是……沈燃香。”
他甩开祝解忧施予他无关痛痒的帮助,宁可绊倒在地,自己爬起来,平复了一会儿,道:“祝解忧,你就是个胆小鬼。”
“你真没用。”
“……不对,没用的是我。”
沈燃香垂下眼睛,口吻异常平静,不断对自己说:“……我才是最没用的。”
以前他抗拒承认,之所以总在人前易怒、失态,是因为他在意又得不到回应,感到不满足。
现在他想清楚了。
不重要了。
他不想要了。
其实他早就有了真正值得在意的亲人。
沈燃香往房门退去,和祝解忧隔得越来越远了。
一尘不染的祭袍飘动起来,似乎是它的主人想跟上前来。
“你走开。”
“不要过来了。”
沈燃香擦去眼泪,最后一次在这里叫他:“祝解忧。”
年轻国师就站在那里,他的姿态形容,和把路边狼狈的太子领回来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分别。
沈燃香对他说:“以后再也不要你陪我了。”
说着,他往祝解忧胸口丢了一团事物,头也不回,转身走掉了。
那事物撞到祝解忧的身上,散开了,叮叮当当,摔了一地。
是祝解忧送出去的银色连环,已经全部解开了。
本来沈燃香想过,当他解开连环的这一天,必定要和祝解忧好好炫耀一番的。
他再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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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身影看不见了,国师府微薄的人气随风而散,遗留一室幽寂。
祝解忧面无多余的神色,不看身后散落的诗文墨笔,从满地凌乱间捡起一个个银环,绕在手掌心。
他端详这副被人解开又丢弃的环饰,神态殊为寻常,与他曾经袖手旁观人间每场风雨的时候,大概并无什么不同。
故而就连祝解忧自身,都不曾发觉他正在出神。
祝解忧,这并非它的名字。
只因它身为异族踏足人世,以国师的名目,司掌祭祝之职。为效仿凡人的习性,取祭祝其中“祝”一字为姓,以自身族群为名,化作一个人名。
它们解忧一族,本是通灵的异兽,上古有之,修行至深可化人形。
解忧自古是天地间的旁观者,避讳与人相交,偶有流连人界的解忧,匆匆瞥下一眼即去,不问世间事。
祝解忧年少时遭一只恶妖算计,被打入凡尘,困于蛮国荒山中沉睡多年。后来机缘巧合,沈英檀受到蛮国宫人戏弄,她孤身一人被骗进荒山,误入法阵,帮助祝解忧脱困。
是以,祝解忧欠下沈英檀一个恩情。
按照族规,凡是落恩于人,当报之。
祝解忧与她结下灵契,答应她,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沈英檀的愿望便是登皇位、得天下。
她谋断算尽,将邢国之君的位置纳入囊中,斥军踏破各国,施行苛政,收九国于麾下。至此,沈英檀犹嫌不够。
她誓要一统十国,恨不能雷霆之势粉碎蛮国皇权,她渴求一条最快的捷径,哪怕手染无辜性命。
可惜解忧这个族类,是不能干涉人族恩怨的。祝解忧答应她的愿望已经是底线,再越界对凡人出手,却是万万不能。
恰巧一只魇魔来到人世,祝解忧奉了沈英檀的命令,设计将魇魔擒获,画了禁制囚困在皇宫,送到沈英檀手里,任凭她用作制敌的武器。
于是有了今日局面。
不妨说,魇魔降临人世,本身就属于一则凶兆。
六界合该各安其处,魔族既然现世,必是天地动荡。
祝解忧极目远眺,天穹阴云冥冥,四处频发异象,惊雷如鼓,电光红似烙铁。
当下仙魔之间陷入鏖战,仙界将整理战线视为第一的要务,自顾不暇。魔界前有敌手后有内斗,些许魔族便是咬准了仙魔两界相争的空当,闯入凡间为祸。
即使是魔族,穿越两界之隔绝非一件易事。
可叹的是,人界经年战乱,战场凶杀、普天灾祸,争端和仇怨积久不散,倒成为了最适合招来魔族的诱饵。
魇魔就是这样出现在人间,沈英檀见识过它的力量,想要收服它为己所用。她唯独懈怠了刹那,被魇魔占据身体,清醒后回击魇魔不成,反而殒命。
沈英檀死去,灵契自毁,她的愿望一同作废了。
失去愿望,恩情就此斩断,祝解忧没有理由再触及尘世。
他无法应承沈燃香的请求,阻止魇魔也罢,救助凡人也罢,皆不在他的命数里。
正如他不必向沈燃香解释这些因由,更不必告诉沈燃香,被困荒山法阵的那许多年里,他修行受阻得严峻,单是困住魇魔已然耗费了精神,何谈要与现今气焰强盛的魇魔正面相抗。
这只魇魔,也许它很快就会冲破他画下的禁制,即将践踏人间,食人如蚁,使得遍野萧索,千万人永无宁日。
但那终究是世人一手造下的命数,与解忧无关。
祝解忧合起掌心,散开的银环首尾相扣,再次连成一只解不开的环。
他不应涉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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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撑着一副失魂相走出了国师府,前路渺茫,他陷进云雾里,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