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舒服?”
“没有了,”沈燃香笑了起来,一切如常,“等会收拾完还要休息,我先走了。”
沈欺:“嗯,早些休息。”
沈燃香点点头,抱着碗筷,腾出一只手挥了挥,笑着同沈欺说:“明天见。”
=====
步出殿门,走过了有一段距离,沈燃香背过身去。
天色阴晦无比,遮住他的神情。
黑夜里,一线泪光稍纵即逝。
“……对不起。”
沈燃香肩头耸动,鼻腔逸出微弱的泣音。
从回到太子府开始,他竭力假装出来的那副轻松神态,消失殆尽了。
对不起,我又骗你了。
……哥哥。
沈燃香摩挲着长命锁,从袖子里翻出一幅破碎的画像。
是他昨晚偷偷去刑狱司,找了好久好久,从久远的十国通缉令碎片里拼凑回来的,沈庭树和月深铃的画像。
原来他的爹娘是这样子的。
他都不记得了。
沈燃香把画像收进衣襟,贴近心口的位置。
他又对沈欺撒谎了。
三月三的上巳宴会是真,趁机一起逃出去是假的。
没有什么逃出去的计划,也不会有离开皇宫的以后。
风云搅动,血煞呼啸。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沈燃香,皇宫里的那只魇魔,马上就要挣脱禁制了。
到那时,全天下都会沦为皇宫的惨状。
如果真的走到那样的地步,逃出皇宫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他们。
既然没有人来救他们……
夜空下悄然显现一张空白的图卷,飘至沈燃香跟前。
他的手指碰触到图卷,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些。
很快,他吞下哽咽哭腔,再不犹豫,攥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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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蔽日,邢国皇宫封锁在一片污浊风雨之中。
煞气源源不断地溢出,所过之处血花四溅,残存的生气一个不留。那只魇魔化出本形,挣脱困住它的禁制,毫无禁忌地开始了屠戮。
魇魔脚下尸山血海,那些幸存儿连发出呼救的时机都不能得到,便被邪煞吞没,拖进了怪物的腹腔。
它欣赏活人惊恐逃窜的样子,放声大笑,进食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捏死一群蚂蚁。
狂暴风雨,煞气浓烈,深红的血,非人的猖狂尖笑,铸就一座人间炼狱,让人无法逃离。
沈燃香抛开身后稍显安全的来路,直奔炼狱源头,来到最接近魇魔笑声的地方,解开了障眼法。
魇魔吐出齿缝里的碎肉,扭头发现了他。
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儿,头脑不灵光,来送死的吗?
哦,它想起来了,是那晚被女皇帝坏了事,没能吃掉的一块好肉。
魇魔口水直流,嘴角咧到耳根,一跃而起,朝沈燃香扑了上去!
——骤然一张图卷展开,阻隔了它的动作。
太胥图。
魇魔大意受了一击,震出几丈远,面目狰狞变化,蓄势再起。
沈燃香目不斜视,迎向那只可怕的魔。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祝解忧誊抄的这句诗文,他一直不懂。
为什么呢?
明明知道渡河会死,为什么还要去?
仅仅是一晃神,魇魔逼近前来。
公竟渡河。
是吗,是这样的啊。
“你是不是……为了堕河而死呢。”
死河浩浩汤汤,收割人命如蝼蚁。如此渺小的凡人,也许只有堕入河里,才能摸索到救命绳索,抵挡住巨浪的吞噬啊。
黑风煞气迫近眉睫。
沈燃香擎着卷轴一角,指节发力。
一束火焰,从太胥图剥离出来,在他掌心里绽开。
昨夜,他误入皇陵,因缘巧合得到了太胥图。古老图卷开启,他神游天外,灵识卷入图中走过一遭,到最后,看见一簇火苗。
一念南柯。
沈燃香回到现世,掌心残留着火光余热。
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出现在他的识海里。
三味火之术,无师自通。
此时此刻,落脚处全然是猛烈刺骨的恶意,沈燃香费尽力气站稳脚跟,护着三味火,按了按心口紧贴的画像。
魇魔翻滚一圈,咆哮着弹起身。
太胥图上残留的些微灵气击落了它,愤怒使得魔物发狂,它横冲直撞,缠身煞气彻底失了控,无序地朝四面八方延展开去,淹没了整座皇宫!
恶煞腾空而起,剪灭了微弱火光。
“凡人的小把戏,受死吧!哈哈哈!”滚滚黑烟里,浮现魔物扭曲的面孔。
可是下一刻,它便无法笑出来了。
撕开血色阴风,熊熊火焰烧了起来。
势不可挡,炽烈燎原。
那是三味火。
以太胥图为媒,命有仙缘之人以魂魄作引,自愿献出血肉命脉为香,烧起来的三味火。
“嗬、啊!!!!!”
火焰贯穿魇魔的身体,阵阵痛吼爆发而出。
漫天火光,似要焚尽天地,烧尽魔物降下的凶煞之气,驱走了皇城里盘桓多日的腐朽阴怖。
天光忽暗忽明,一道快到看不清全貌的身影由远及近。
沈欺是在沈燃香离开后发现异常的。
明明说了回去休息,然而沈燃香走后不久,布在太子府各个角落的机关动了。
有人进出太子府的时候,机关才会触动。
心念电转,沈燃香细微的反常举动都变得有迹可循。沈欺无端心悸,飞身穿过檐壁,追来火光最旺盛的这处地方。
这里是凶险的源头,魇魔却不复肆无忌惮地作恶。
宫墙上空淌过流星火雨,三味火与魔物煞气殊死相博。火焰的源头,是一个少年人。
火焰环绕着他,他的全身都在燃烧。耀眼明光,闯入沈欺的眼睛。
肉体凡胎,不能见三味火。
但那是他的血亲啊,因而,这场火让他看见了。
“沈燃香——!”
听到他的呼喊,少年人回过身来。
三味火灼灼燃烧,不知是他的血里淌出了火,还是火焰点燃了他的血。
他还是没成功瞒得住沈欺。
眼泪掉下来,熔成了一朵火花。全身上下痛得要命,沈燃香还是笑了,笑得很开心,现出两个梨涡。
是沈欺和他相见以来,他笑得最像个十五六少年的一次。
“怎么还是没有瞒过你啊,”沈燃香故意不服气道,“我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呢。”
三味火不涉凡间事物,沈欺感知不到火焰的炽热,却连眉心眼角都灼烧得发痛,喉管里注入鼎沸熔浆一般嘶哑:“沈燃香,回来。”
沈燃香没听见似的,避开了他的靠近,自顾自地说:
“对不起。”
“我骗你了。”
“还有,之前骗你的那几次,是我错了。”
“要是有一天,重新见到爹娘,见到你们的话,希望我不是这个样子,不会再让你们失望了。”
“你要逃出去啊,”沈燃香眨了眨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面叫他,“哥哥。”
话落,他和火光融为一体,朝着魇魔的方向,一跃而下。
沈欺毛骨悚然,眼前冒出支离破碎的轰鸣幻影,他毫不顾身冲进火海,拼命地拉住那只长命锁,只抓住一手虚空——
“沈燃香,你给我回来!!沈燃香!!!”
“沈燃香!!!!”
浩大火势并不因他的呼号而停歇。
百年难遇的仙道之材,本应该御天风斩万里浪,正因为是过人的天赋,烧成的这场三火才何等热烈。
三味火燃尽一切,它是如此决绝,因而如此瑰丽。
灵火镇压魔物,也将少年人的命魂燃烧殆尽。
沈欺伸出的手只够着一缕余晖。
火光渐熄,摇晃着他惨白无血色的脸。
震耳欲聋的死寂席卷了皇宫。
他茫然四望。
以往的沈疑是渴求自由自在,后来他才领悟,“自在”二字才真正令人畏惧。
明日三月三,皇宫外春山繁花,击鼓奏乐,欢歌庆祝着即将到来的春日宴。
这偌大的人世间,再没有他的牵挂之事了。
沈欺于是知道。
他真正地自在了。
=====
废墟深处兴起细碎的异响。
沈欺魂不守舍,不知何处去,无意一瞥,瞳孔便凝住。
微薄黑气汇聚起来,急促的几声吼叫后,一只大张獠牙的魔物赫然现形。
……那只魇魔还活着。
魇魔拖着破损的身躯,以畸形的姿势向宫门行进——它急需食物,要更多鲜美的食物来休养伤势!
沈欺仿佛叫噩梦魇了神思,长久无法回神。
它还活着。
如果这样都杀不死它,如何才能……
太阳落山了。
昼夜交替时刻,残照如血。
天空忽然裂开了缝隙,破开两界之隔,当空走下一人。
重重黑影环绕着他,是个男人的身形,面容不能分辨,只能依稀瞧见一点剔透的光,像是右耳处别着一件饰物。
他行走空中如履平地,声线死板不若任何的活物,甚是瘆人。
“魇。”
魇魔听之一栗。
“谷主?!”
刻在魂魄里的惧意,使这只猖狂魔物当场跪下:“谷主诸事繁忙,怎有闲暇驾临人世……”
那人道:“仙魔二界交战,逢魔谷假意投靠魔君伏锋,不过是趁此丰满羽翼。此种用意,你该是明白的。”
魇魔心慌意乱,忙道:“如谷主吩咐,我等潜匿人间散播太胥图流言,诱使人界十国争抢秘宝、屠杀修道人士,趁乱吞噬道人灵脉。”
“只是,只是路遇一只解忧,叫它用计谋捉了,囚在宫里无路可去,这才吃些人牲果腹……”
它前半说辞确实不假,逢魔谷假意投靠魔君,暗地里却趁着仙魔之战筹谋渔利,逢魔谷主重奕派它下界,就是为了掠夺凡间道人的法力,充作己用。
普天之下道人绝迹,大批修道者离奇失踪,其他死的死藏的藏,离不开魇魔的煽动。
太胥图传言早已有之,魇魔稍作挑拨,引发十国争抢。为了争夺太胥图,十国残害修道人士,魇魔趁虚而入,汲取那些惨死道人的灵力,侥幸存活的则送进逢魔谷,作各种残忍的用途。
但魇魔贪婪,人界尝了荤腥后沉迷此道,它不知满足,直到被祝解忧设下的禁制困住,延误再三,迟迟不能回逢魔谷复命。
黑影下的人语调不变:“我遣你前来人世,意在取得修道者之功力。你却因贪食在此停留,误我机要。”
“谷主,”魇魔打了个寒颤,疯狂地磕破头颅,狼狈不堪,“但求谷主听我解释,我……”
重奕封住了它想说的话:“你令我甚是失望。”
魇魔恐惧的表情凝固在他平静的论断里,一刹那,魔物半分反抗的时机也没有,轻易地被碾成了尘埃。
沈欺旁观至此,眼瞳隐隐一动。
掩饰得再微弱的气息也逃不过重奕感知,正待抹杀个彻底,有人临近前来。
一个镇定得反常的凡人,碧绿的眼睛里竟看不到对于魔族的畏惧。
重奕提起了毫末的,但对于他而言,可以算是明显的兴趣。
他俯视凡人,全无感情,道:“你命无仙缘,倒是修魔之身,不如随我入魔界。”
“若是经得住魔界试炼,”他示意魇魔消逝的地方,“它逢魔谷使者的位置,就由你来接任。”
魔族周身极为纯粹的恶,而沈欺已经不知畏惧。
他清楚地听见了,魔物们说道,他们是逢魔谷的魔族。
迷惑十国,扰乱人间,害他亲族惨死、天下无辜受难的罪人,原来不只在十国。
不只在人间。
逢魔谷,那里才是更深的祸端。
沈欺笔直朝着那只魔走去。
他不会想到,很多年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