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前就是朋友。

更早的时候，大概是方千正父亲还没去世时，她们常去水坝边，手牵着手，一个在前面；一个在中间；一个在最后。晓小棉喜欢夕阳，踩在铺满余晖的绿化带边缘迎着风走，就好像在追凉薄夕阳。那时候方千正还是短发，看起来像个臭小子；林茗夜会将半长的头发扎很高，发尾圈着摇晃的金色夕阳。

晓小棉总走在她们中间，方千正的掌心是热的，可林茗夜的手常常很凉。

像所有的友情喜剧一样，她们八竿子打不着却戏剧性地走到了一起——方千正原先是孤儿，然后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捡回了家，她贫穷、困苦、缺乏教育，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在与人交流上都存在困难，于是她缄默不言，从不诉说。方千正的父亲不算是父亲，他没那么聪明，但他确实在方千正漫长人生中提供了短暂的帮助，可惜后来他死了，晓小棉只听说过是死了，其他的方千正没有多说；林茗夜是真正意义上的千金小姐，晓小棉说就像那种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女主角，富足的生活、爱她的父母亲朋、富饶的精神世界，所以她温柔、强大、当然也富有涵养。她优秀得让人挪不开眼，让人觉得她生来就是在天上的。

“我们是同一天认识的。”晓小棉说，她说话时望着远方，嘴角抿着回忆往昔的笑容，余晖在她卷翘眼睫上凝成星点似的光，泛着嫣橙色。她继续笑着说，“其实说起来很好玩的！买完东西排队付款的时候，林茗夜就站在我前面，可能是她看起来太温柔吧，有几个人就插在她前头去，还没有人说话呢，方千正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拳给其中一个人捶倒在地了。特别帅的啊！”

“然后？然后方千正就和那几个人打起来了，那天超级混乱的。”晓小棉说着咯咯咯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那个时候大家都才四年级哎，方千正当然打不过，对面都六年级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是很高大的人啊！”

“后来我去帮忙，林茗夜也去帮忙，我们三个被对面追了几条街才甩掉。老实说还挺酷的，千正拉着我、我拉着茗夜——那会我们三个甚至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啊。”晓小棉笑完，缓缓垂下脑袋，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不过感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当然不会再做那种事啦，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哦？只是偶尔会很怀念那个时候……做什么事都不过大脑的那种感觉。”

“我们……”

晓小棉犹豫着、踌躇不决着，她停顿下来抿抿唇，又上齿反复摩着下唇还轻咬，她俯下身去胸脯贴紧大腿，将大拇指抵在唇边，轻轻咬着指甲。很久很久，久到夕阳都被大地吞没，她才轻缓地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我们很久没再说过话了。”

她们曾经手牵手走过茕茕黑夜，看夏夜星空下盈盈草色；秋末凉风中起舞的枯叶；还有被世俗打碎的、漂泊在河面的霓虹灯光碎片。一起追寻自由，一起相信理想，一起被批评然后笑作一团……她们还说了永远，要比永远更永远。可是再怎么深刻的感情、再怎么紧攥的手，一旦有了松开那天，就很难再并肩了——初中毕业后，她们自然而然分开，渐渐的、渐渐地没了联系。

最热烈、最叛逆的那一年，她们用整整一天时间跑到了十五公里外的海边，看了一场迟到但盛大的“日出”——其实是落日，但林茗夜把这个叫作日出。晓小棉说她仍然记得傍晚海水涨潮时没过脚腕的冰冷；记得空气中漫延的咸湿气味；记得海平线吞没红日时磅礴的海浪声；记得小腿是如何的酸胀、神经在抽痛；记得面朝大海时迎面看见的波澜壮阔。最后的最后，属于她们的记忆好像也被海水吞没了，没过晓小棉的头顶，洇透她无法释怀又不甘心的少年时光。

她说她很害怕，害怕“永远”是假的。

我沉默。我想起我多年未见的老友，应该能称为老友吧？细细算来，我们也十几二十年没见了。

“茗夜进了尖子班，忙着学习和冲刺各种我没听过的比赛，千正本来话就少没有主动过。总感觉……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她们就不行了，总是在回忆，总想去找她们，最后发现我的出现对她们来说更像是打扰。”

“我们明明约定过，不在一个班了也要永远一起，可是我们上一次的聊天记录已经定格在高一的七月份了，我说我打算周末去逛逛服装店，林茗夜说‘好呀’，方千正没说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反复看那几句话，那几句话很普通，普通到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前几天，我去找了茗夜，那是升上高中后第一次和她见面，我以为我们见面会更频繁的，实际上没有。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结果她问我是什么。”晓小棉趴在自己大腿上，身体形成一个很别扭很不舒服的弧度，“真的很伤心啊，说忘记就忘记什么的。后来我说了一连串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的、总之是很过分的话，都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了，想走得潇洒一点却在楼梯口崴了脚……”

她沉默了一会，才将被拖得很长很长的尾音打了个转，看向我：“然后茗夜抱住我，我没事，只是磕到了。可是茗夜这几个月都不能走路了……我很后悔也很害怕，我不知道千正知道这件事了没有，但我不敢再去见她们。很久以前，我们约定过以后的每一次运动会都要一起跑的，不管是不是在一个班都要的……”

方千正和晓小棉运动细胞都很发达，林茗夜也就陪着她们，晓小棉说她以为她们会永远这样下去。她说这话时余晖从她脸上褪去，眼睫上那星点般苟延残喘的光芒也暗了，她目光垂落在她的鞋尖，久久滞留不动。

“听起来的确让人很羡慕，可是。”我下意识摸摸口袋掏自己的烟盒，却在摸出一把细小的棒棒糖时愣了一下，于是我犹豫着将一根棒棒糖抽出来塞进晓小棉掌心然后撕开一支棒棒糖含在嘴里，浓郁的水果甜味在舌尖融化，我这才含糊不清地继续说，“但是这样的关系也是存在的。”

在思想完全成熟独立之前，我们所受到的感情教育都是正向的、美好的、纯粹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好朋友一辈子也不会分开一样。童话告诉我们，和朋友有矛盾了好好道歉就会和好，狼和小白兔也能快乐相处；可长大会让我们知道，尽管没有矛盾、争吵、辩驳但还是走向陌路、天各一方，这样的关系也是存在的。

“无论是谁，都只是陪你走一小段人生路而已，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你们曾经要好过，但渐行渐远也是最平常——那些人管这个叫什么来着？”我仰起头想了想，忽然笑了，“哦对，阶段性陪伴。”

“我知道啊……”晓小棉又说，“我知道的。”

很久很久之后，她将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但我就是很害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