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辰问道:“最好的朋友?”
我点头:“嗯。”
林先辰又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两指捏着书页来回翻,心思并不在课本上:“忽然有点好奇,这个年纪对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是什么想法的。”
“这个年纪?”
“十六七岁吧。”
“你自己不就是吗?”林先辰趴在课桌上,侧过面颊来面向我,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另外半张脸露在外面,只能看见他一只眼睛露出来轻快地眨几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他又笑,笑得眼窝上的卧蚕微微突起,“如果是很在意的朋友,太久不联系就会有点难过吧,会想着原来他没了自己也可以生活,也可以交新朋友,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和他也不算是很要好了。不过我是无所谓啦,他们不来找我我去找他们就好了啊。”
我问他:“会觉得打扰到对方了吗?”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难道不是朋友吗?”林先辰微微地皱起眉,眉毛无辜地撇着,“如果去找朋友玩都要想这么多的话,那会很难受吧,朋友就是随时随地去找他都会超级欢迎你的人呀。”
我无语地瞥他一眼:“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他弯弯眼睛:“我一直很欢迎我的朋友来找我玩的说。”大概两秒,他抬起头坐直身子笑嘻嘻地补充,“你也可以随时随地来找我玩呀,我很欢迎你。”
“你老说这种好听的话,天生的还是专门学的。”
“想让你开心呀~~”
他总这样没羞没臊,尽管已经听过很多次见识到了但还是会感慨:这样缱绻又附带一丝暧昧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然莫名带着清爽。我撑着脸颊斜眼看他,他俯在课桌上,察觉到我目光后抿唇神气扬扬地晃脑袋笑。我又扭过视线,自唇缝里龇出一句浅浅的“切”后不再看他。
“我说的是真的啦。”他不依不挠,又凑近了些,声音就在我耳边,顺着和风缓缓渗入我皮肤表层——他凑得太近了,我每一根神经都能听见他的语调,轻柔的、欢欣的、清脆的,他说,“你来找我,我会很开心。”
我推开他的脸:“行了,知道你是真心的。”
他被我推得脸颊鼓起,呜呜地说着些什么,我反正听不清,因为上课铃声将他嘟囔般的声音压了下去。最后他还是又乐呵呵地退回自己位置上,掏出书本作出一副认真在课前阅读的样子来,那样子看着要多真有多真,但我知道他只是在课本上涂涂画画——并且毫无艺术细胞。
“忽然就没了联系的朋友?”毅黯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匆匆抬头看我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扒碗里的饭,吃得两颊鼓鼓说话都含糊不清,“会觉得有点别扭和不习惯吧,但我肯定不敢打扰对方,这种理由感觉说不出口。”
“我……我也是。”悠枋在一旁默默举手,大家都看向她后她又局促地垂下眼睛来笑一笑,“我会觉得是对方不……不需要我了,大家都会交新朋友的,对吧?”
我随意地扒几口饭:“现在是怎么样?这种突如其来的压抑氛围是怎么回事。”
林先辰探头过来:“都怪你说压抑的话题啦。”
“那还真是对不起啊。”
果然这个年纪的小孩对于处理朋友间关系的观点都大同小异吗?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再会为渐行渐远的至交好友而感到患得患失和难过了,以至于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这种观点的意义,会越走越远,那就越走越远好了——但这种想法对他们来说行不通,小孩子总是认死理,总是要一条路走到死的。
午饭时间结束后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上一世我最喜欢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时间补一个美美的午觉,但现在上了年纪之后反而没了午睡的习惯。我总睡不着,趴在桌上怎么也觉得不舒服,闭上眼睛可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后来我就戒掉了睡午觉的习惯。
想想大概是和上一世毕业后的生活有关,我留有记忆的浑浑噩噩的成年时光里几乎没有睡过午觉、连晚上睡觉睡得好的时间都鲜少。那时候我的睡眠时间像是挤不出水的海绵,僵硬、干瘪、带着腐烂气息,于是头痛、胃病和无端心悸常年伴着我,每一次呼吸都伴随几乎深入骨髓的病痛,但我又清晰知道我并不会因为这些病痛而死去——我没日没夜的失眠,辗转,流泪。它们、姑且可以说是它们,那些头痛、胃病、发抖、心悸……也在没日没夜折磨我。我曾以为我会死在零零碎碎的病痛之下,但它们最终只是消磨我而没有杀死我。可我的父亲是这样过来的,他却实实在在被这些病痛杀死了。那时我就知道,这都是报应,现在也终于轮到我了;那时我就知道,到最后我还是会被它们杀……
“洛苒!”恍惚有利刃刺破思绪的声响,那声音凌厉、清透,像一尾寒冬下迟到的日光,一根一根扎穿浓密云雾,铺天盖地地打了个滚、撒了个泼,于是天地都被照亮、亮堂堂。我侧目,看见林先辰从身侧探了个头出来,他笑,他问,“你在发什么呆?”
“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我也想知道!”
“秘密。”
“哎——怎么这样!”
我没再回答他,林先辰假模假样地嚷了几句后又恢复原来的神情,那种总抿着一丝笑意的神情。午饭时间过后校园小道上交叉行进着三三两两的学生,阳光正热烈,兜头笼住整个夏末。我对夏天总有滤镜,总感觉‘夏’这个字就是充满希望的、热烈的、会让人回想起来就热泪盈眶的。那些走在烈日下三两成群嬉戏打闹的友人们,本该只活在我漫长回忆中单薄苍白的影子,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想来真让我快要热泪盈眶了。
“你觉得晓小棉会不会是在找机会和林茗夜她们道歉啊?”林先辰双手抱在后脑勺上,目视前方,看似心不在焉地说,“因为听你说的,她还是很在意她们两个,这种时候还是道歉更好吧。”
我皱皱鼻子:“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直肠子吗。”
“也是。”他摆出一副认可我的表情,“晓小棉确实性格上有点别扭,不过这次你说错了,方千正和林茗夜都是很直率的人,如果有机会的话,和她们聊聊天你就知道了。”
“就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才会别扭,你会因为一件自己根本不在乎的事纠结很久吗?”
“嗯……”他拉长声音,倏然一笑,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不会!”
“这样的人,不给她制造一个机会,她会永远沉默下去。”我太了解,太了解晓小棉这种被日渐消磨掉的勇气的感觉了——就这样好了;就这样吧;不说也没关系的;还是不说了吧……从最初挣扎着痛苦着的,到最后得过且过,没有人去推一把,她就只会原地踏步。我说,“这样的人,会活在无休止的后悔中。”
会的。会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可回过神来时已经错失了说出来的机会,于是喉咙生了苔藓与裂纹,声带皴裂再挠也发不出声音。“我骗人的。”我开口,竟莫名觉得嗓子发痒,沙哑得痛,“人是无法只靠‘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单纯的思想活下去的,即使是阶段性陪伴,至少也希望那一小段陪伴是漫长岁月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抬起眼睛看向林先辰:“我还蛮相信童话故事的,比如——友谊是魔法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