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害你也一起被砸了。”下了课，我捂着红彤彤的脑门，低声对同桌林先辰道歉。

林先辰也坐在位置上，低垂着脑袋在桌洞里翻找下一堂课要用到的书，他“嗯？”地应了一声，又将注意力塞进桌洞里，他的后脖颈脊骨微微凸出来，细黑的凌乱发丝在他脸侧晃了一晃：“没事啦，本来我上课也没少挨李老师的黑板擦，反正不痛不痒，话说啊。”

他忽然停下找书，一拍桌子凑到我面前，那双在阳光映照下灿灿的眼睛忽的离我很近，他打量着我：“我们都同桌一个多月了哎，不说话就算了，你居然不知道我叫什么。”

就算不重生我也得想很久才想得起来啊，我望着他干巴巴笑了两声，也许因为我性格过于阴暗孤僻，上一世我在班里就没朋友，加上经常因为父亲的反复入院影响而请假，更是没机会和同学交流。就算不重生，林先辰不特地介绍自己的话，我也要想半天才能想起来他叫什么。

“可能因为我们没说过话所以我不记得吧，啊，班上的其他同学我也都不知道叫什么的。”

“哎——都不认识吗？”

“是的……”我挪开视线，端正地坐在位置上，假装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才从桌洞里抽出来的地理书。

林先辰看了我十几秒，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很长，他锐利的视线让我坐如针毡，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他要一直看着我，难道是我说的话太离谱把他震惊到了？

“我说。”终于，林先辰说话了，“下一节是数学课哦。”

我默默地合上地理书：“……不好意思。”

林先辰张了张嘴仿佛想继续说点什么，但很快被班里其他男生打断了，那个男生从他背后揽上他的脖颈，将他晃得摇来摇去：“喂，放学去不去打球？”

“去啊，别晃了我要吐了。”

“好嘞。”那个男生抬头向前座几个人挥了挥手，“加一个加一个，先辰也去。”

那头的人高举手臂比了个OK。

他们聊着天嬉笑着，年轻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们都太年轻了，对我来说年轻得有些可爱了。以我上一世的年纪，他们都该叫我阿姨了吧，这么一想忽然就觉得更可爱了，看着他们我都母爱泛滥了起来，像看着一群小朋友在嬉笑玩闹。

大概是我的视线太赤裸裸，被发觉了，林先辰忽然看向我：“这个人你认识吗？”他指了指揽着他脖子的男生。

“咳咳……”我撇头移开视线，缓缓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不记得了。”

那个男生说话了：“她是从隔壁班潜入进来的吗。”

林先辰回答他：“不，的的确确就是我们班的同学，和我们同学一年多了的。”

我嘴角抽了一抽：“再说我就哭了。”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那个男生哈哈两声，“不认识就不认识嘛，再重新介绍不就好了，我叫毅黯。我还是第一次和你说上话哎，伊……裸人？”

“你不也不认识我吗！？是伊洛苒！”

我斜眼看他们，语气竟然因为觉得他们的玩笑话太可爱而轻快了不少，毅黯咧开嘴笑嘻嘻地对我吐了吐舌头，做着鬼脸跑开了：“我记住了，伊洛苒伊洛苒，不会忘的啦！”

我无奈地摇摇头：“小孩子就是调皮。”

“干嘛，你很老吗？”林先辰眨了眨眼睛。

“没有，我……”

意识到自己嘴快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我正想着随便开个玩笑搪塞过去时，上课铃适时响起，我胡乱把多余的书往桌洞里一塞，正想让林先辰别说话。

林先辰却动作比我还快，已经坐直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黑板了。

看不懂——数学书上的任意一个公式我都看不懂，什么空间向量及其运算，什么分类计数原理和分步计数原理，什么椭圆的几何性质，还有什么含有绝对值的不等式。这些真的是我曾经学过的东西吗，怎么放在一起看那么陌生？连老师在讲台讲课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眼前发晕。

别说毕业十三年，毕业一年我就能把这些东西忘光。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已经两眼发昏太阳穴涨得发疼，连说话脑子里都有嗡嗡的声音，看什么都眼睛疼。我揉揉酸疼干涩的眼睛，随着放学铃声慢悠悠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往书包里塞了几本今天的家庭作业和几支笔，随脚将椅子踹进课桌底下，提溜着书包走了。

经年的风裹挟着盛夏夕阳气息扑面而来，盛大余晖下远处操场上奔跑打闹的人影被模糊成黑影，像一张张鲜活灵动的剪纸画在金峥峥软凉的光中穿梭。我听见远处有学生在笑、在打闹、在叽叽喳喳个不停，像小鸟、像在唱歌的知了。走在去往校门的小路上，我仍然对重生没有任何实感，眼下的一切都像梦一样。

只有梦才会这么纯真美好吧？连风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我在篮球场前逗留了一会，从拦网一侧能穿过球场看到远处那片操场，余晖将操场中央的足球场地上的草叶涂上金黄，一眼望过去好似一大片金色的、绵延的光。记忆中操场要更大更圆一些，也许是我给记忆添油加醋了一番，但现在，连记忆里被省去的细节都一一呈现在我眼前。

比如器材室门口的一叠板凳；操场周边掉漆的彩色椅子；高台上枯萎般垂着头的校旗；拦网外侧歪倒的青葱树苗……它们不在我的回忆里，可我知道它们的的确确是存在的，现在就在我的眼中，是鲜活的、澎湃的、不可磨灭的。

我在学校和街边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回过神来已经七点过，天都擦黑了。

父亲并不在乎我几点回家，所以我也不想太早回去，他总不会等我的，连话也鲜少和我聊。与其回去被低气压压得透不过气，还不如晚点回去在外面自在自在。

还有一点，实际上我不太记得回家的路了。

毕业之后我再也没回过家，回家的路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灰尘，我连门牌号和父亲的电话号码都不记得。

我钻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三罐啤酒、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这是我宅在出租屋那几年养成的习惯，烟酒入喉都有股刺痛的感觉，说不出来的畅快，只有这种深入喉腔和胃部的钝痛才会让我有活着的实感。

出了便利店，自动门“叮”一声在我身后关上，“欢迎你下次光临”的机械女声像卡碟的磁带，呲呲啦啦顿了顿，被自动门隔绝在内，那个便利店员没有动，半眯着眼像个死人一样。

点燃一支烟，微弱的星火在黑夜里倏然亮了一下，我吸它就亮，我打鼻腔呼出来它就暗下去了，牵动着烟灰一起朴朴往下掉。好像我濒死前的苟延残喘，哈哈。

我心里自嘲了一番，狠吸一口烟，咽下去，在尝到刺痛的滋味时又吐出来，畅快地咂咂嘴，双指夹下烟抖了抖烟蒂后从塑料袋中捏起一罐啤酒，正准备打开，余光走近一个人影，下意识斜过眼去看。

然后我对上了林先辰清澈无辜的笑眼。

他穿着宽松球衣，微微喘着气，大概是刚打完球没多久，额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在身后便利店灯光下仿佛一层荡漾的水波，亮晶晶的。汗水将他额前发丝拧成一股一股，他那双眼更加清晰可见，微微弯着的、盛满清透笑意的，他啊了一声：“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啊？”

我眼疾手快把烟丢在地上，脚尖转着圈碾了几下：“等一下，不，不是……”

“你私底下是烟酒都来的？”

“别乱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