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六月，蝉鸣的聒噪。林安和魏德迈的副官戴维斯少校在会客室等待，门没有关，确保魏德迈一出现在走廊他们就能看见。

林安抬起手上的表看了一眼，魏德迈已经与委员长谈了一个小时了。

这次会谈，有宋美龄翻译，不需要她。也许也有保密的需要，总之，是一个只有三人的会谈。

她和戴维斯谁都没有说话，说实在的，在这里安静地等待，倒不如把时间花在看些情报上。但既然贴身服务参谋长是他们的责任，等待，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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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侍从室值班房里，气氛则要松弛一些。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呼呼地徒劳转动，吹散不了丝毫暑热，只将烟味搅得满屋都是。

“你看清楚了？是那个林小姐？”

“是啊，这还能有假。”小王说。

小王又说，“我看她与主席至少有三四分相似，不是亲侄女，也是血缘极近的从侄女。

“哦？”陈希曾来了兴致，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地面的水磨石上，“那你觉得，这位林小姐，性子如何？”

小王沉吟了一下，说，“我看，好像蛮倨傲。”

见组长感兴趣，他便将刚才的观察细细道来：““她跟在魏将军后面进来，先是跟委座和夫人打招呼之后，跟夫人说了两句。感觉蛮有面子，好像比魏将军那个副官还强点。然后就退了下来。我请她要不要到我们大会客室坐，她说不用，然后问我坐这里可不可以，好等魏将军，我就说可以。”

小王也顺手弹了弹烟灰，继续道：“那个戴维斯少校，明显挺听她的话。照我看，她绝不只是个翻译，倒真有点儿像林主任那样的秘书长。魏将军面前，她一点都不畏缩。”

陈希曾点了点头，摁灭烟头，“有点意思。我去瞧瞧这个林小姐。”

不一会儿，他便走到隔壁会客室敞开的门口，轻敲了两下门框，引起了林安和戴维斯的注意。

他笑容和善地说：“林小姐，戴维斯先生，有失远迎。”

林安和戴维斯都站起来。

他颇为幽默地自我介绍，“陈果夫是我哥哥，陈立夫是我弟弟，我叫陈希曾，不会做官，就在这里为老头子办点杂务，请多关照！”

林安颇为惊讶地一挑眉，这种跳脱的性格、直白地展现身份的自我介绍，倒是少见。她微微一笑，伸出手与陈希曾握了握——他的握手算不上有力。

“陈先生，幸会！”，她说。

她又向戴维斯说到，“这是陈希曾先生，来自……教育部长陈立夫家族，向我们问好。”——虽然陈果夫是哥哥，且身为侍从室第三处主任的职位更为位高权重，可是她不知道怎么翻译侍从室这个职位。

再说，教育部长这个职位，在美国人眼里，总归也更体面一些，算是个阁员。陈立夫主持了大学内迁、留学贷金等制度，对林安这个西南联大毕业生，也算是有恩的。

戴维斯便点点头，也与陈希曾握了手，“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几句话交谈下来，陈希曾很快便察觉，这两人之间，显然是以林安为主。他于是便不再理会戴维斯，转而对林安道：“二位请坐。”

他也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神情亲热地说道：“我是第一处第一组的组长，我们处长便是林小姐的伯父蔚公。按这样论起来，咱们和林小姐也算是一家人了。”

林安闻言一笑，摆了摆手，道：“真是以讹传讹了。蔚公何等人物，我与他实在毫无血缘关系，可不敢高攀。”

“哦？”陈希曾一挑眉，“实在的，这也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比方说我么，也就是凭老头子的信任做一点事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么。”

林安无奈地摊开手，摇头道：“那要不然，等蔚公回渝，您亲自去问问他？”

陈希曾干笑两声，随即话锋一转：“呵呵，那……莫非林小姐是出自国府林森主席那一脉？”

“那更不是了。”林安摇头回答得干脆利落。

“哦。”陈希曾点点头，心中却并不相信。

他这声“哦”音刚落，就听见走廊那头传来厚重木门开启的轻响，以及随之而来的脚步声。林安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已起身。

见是魏德迈走出，她下意识地迎上前去几步，戴维斯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回头对陈希曾道：“陈先生，失陪了。”陈希曾微笑着点点头。

魏德迈没有说话，只是在与林安视线交汇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林安便已心领神会——事情成了。驻印军出兵印度，已然获得了中方的首肯。她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又忍不住好奇，是怎样达成了协议。

陈希曾站在原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并未因交谈被打断而流露不悦，反倒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容。

“组长，”小王不知何时已凑到了他身旁，低声问道，“怎么样？”

陈希曾回过头，慢悠悠地往值班房走去，“这个林小姐，确实是个人物，你眼力还算准。可惜她既不承认是林主席那边的人，也不认林主任，不知道是真避嫌，还是嫌与我交浅言深了。”

小王连忙接道：“我看肯定是避嫌。不少人亲耳听到她叫林主任大伯的。”

“小狐狸。”陈希曾摸了摸下巴，又打了个哈欠，“行了，今天看来也没什么有趣的事了，我先回去了。”

“是，组长。”小王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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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汽车驶离了黄山官邸的警戒范围，戴维斯少校才终于忍不住，用英语低声问道：“将军，情况如何？”

魏德迈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没有睁眼，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回应：“He agreed. With conditions.”（他同意了。有条件。）

“什么条件？”林安轻声追问。

魏德迈这才睁开眼睛，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缓缓说道：“驼峰航线，下个月的吨位必须再提升百分之二十。并且，他要求，驻印军在完成缅甸作战任务后，必须优先调回中国，投入正面战场，不得有任何拖延。”

“百分之二十？”林安和戴维斯都重复了一遍，只是神情截然不同。

林安心里清楚，这一要求并不意外。早在华盛顿的三叉戟会议上，罗斯福总统就曾亲口向宋子文承诺会提高运力，并当着宋的面给魏德迈施加了压力。

在内部计划上，也早有提高运力的估算和计划。那天之后，魏德迈回来又催办了G-4后勤部门。而G-4的报告里，预计如果加班加点，极限运力在短时间内可以提高到一万吨，也就是翻一番。

但戴维斯一向只负责魏德迈的生活起居，虽然也有权限查阅文件，却少有精力关注这些内容。因此此刻他惊得脱口而出：“我的上帝！光是维持现有运量，那些飞行员和地勤人员就已经身心俱疲了！再增加五分之一……他们迟早会被压垮的！”

林安看了一眼魏德迈，没有吱声。

魏德迈却像没听见戴维斯的惊呼一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答应了委员长。”

他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我答应给他提升百分之五十。”

车内瞬间陷入了安静，戴维斯少校的嘴巴微微张开，忘了合上。

魏德迈看着戴维斯滑稽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语气轻松地补充道：“他当时……非常高兴。”

林安却笑不出来，只微微低了低头。

这个百分之五十的数字，留得未免太过宽裕了些——委员长大约还以为这次占了魏德迈的便宜，承了美方的人情。没有情报支持，就是这样，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但无论如何，魏德迈对自己确实是越来越不避讳了。

魏德迈看向窗外，“等待蒙巴顿和——”

“吉法德。”林安适时地补充，这位新到任的、接替欧文的印度东部集团军总司令的名字确实还有些陌生。

“对，吉法德。等他们的回电的时候，我准备去一趟洛阳。”

“洛阳？！”这次轮到林安惊呼出声了。

戴维斯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林安一时结巴起来，语气透着几分焦虑：“您知道……洛阳随时可能会陷落吗？”

“你太悲观了，林。”魏德迈带着几分宽容，像是安抚一个过于担心的下属，“委员长亲口保证，会派他精锐的第一军支援洛阳。我们会从西安出发，与胡宗南将军的第一军同行。他说第一军的战斗力甚至超过第五军。有这样的王牌部队在，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退一万步讲，即使战局真有什么变化，我们也大可以停在西安，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这……”林安语塞了半晌，简直槽多无口，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再说了，”魏德迈接着说道，语气转为严肃，“关于是否在大陆战场暂持维持守势，我也需要实地看看第一军的状态，才能做出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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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关于陈希曾‘陈果夫是我哥哥，陈立夫是我弟弟’的自我介绍出自张令澳的《侍从室回梦录》中的《大少爷陈希曾》一文，未删改。

其自1937至1945均担任第一处第一组组长，擅长给侍从室的同僚搞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