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运输机巨大的引擎发出持续而单调的轰鸣,穿透了并不怎么隔音的机舱壁。
这是一架道格拉斯C-54“空中霸王”,在1943年,已是盟军跨洋运输的主力机型。机舱内没有客机那样的舒适内饰,只有一排排简陋的帆布座椅和冰冷的金属舱壁,空气中混杂着航空燃油、咖啡和淡淡的……汗味。
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在万米高空之上,阳光刺眼得有些不真实,将云层顶端照耀得如同一片起伏的雪白棉田,下方则是深不见底的蔚蓝色迷雾,隔绝了尘世的一切纷扰。
飞机进入平飞状态后不久,解开安全带的魏德迈将军便示意勤务兵,将林安叫到了他位于机舱前部的临时办公区——这里用帆布隔出了一小块相对独立的空间,摆着一张可折叠的行军桌。
“林,你昨天说对阿尔法和贝塔计划都有想法,展开讲讲。”魏德迈将军的声音在引擎的噪音中显得有些沉闷。
林安小心的把屁股在座椅上坐了半个,说道,“确实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魏德迈眼神示意她继续,自己则端起勤务兵送来的热咖啡,吹了吹热气。
林安扫了一眼自己的小抄——那是她昨夜在加尔各答几乎彻夜未眠整理出的思绪。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将军,关于以裁军和整编为核心的‘阿尔法计划’,我认为其整体时间线的设定,可能有些过于乐观了。首先,驼峰航线的现有运力是硬性的瓶颈,若不能得到实质性的、大规模的扩展——比如开辟新的地面通道或者大幅增加运输机队规模——那么美械装备的运抵速度和数量就快不起来,后续的换装和训练自然也无从谈起。”
“其次,”她继续道,“即便装备到位,首先装备哪一批部队,也是一个牵动全局的重大问题。我认为,考虑到政治影响和示范效应,或许可以先从即将成立的青年军着手。”
“第三,也是我认为最棘手的一点——装备新部队相对容易,但大规模裁汰旧部队,我认为不宜操之过急,甚至在初期不宜提出‘裁汰’的口号。固然,国内许多部队人员不整,装备低劣,战斗力极差。但他们在前线,也确实以血肉之躯,承担了迟滞日军、消耗敌人的作用,构成了某种……‘人海战术’(或者说,炮灰)。同时,这些部队的存在,对维系地方最基本的社会稳定,亦有其不可忽视的作用。若骤然大规模裁撤,百万官兵生计无着,极易激化社会矛盾。我建议,或许可以将一部分战斗力确实低下的部队,就地改编为地方守备部队或补充兵员训练单位,但绝不能简单地让他们脱离国家财政的供养。否则,对社会稳定和民心士气,都将是巨大的冲击。”
魏德迈的眉头,随着林安的陈述,越听皱得越紧。待她讲完这一点,他直接冷笑了一声,“林,你该不会是惧怕反腐吧。”
林安完全没有生气的心思,为了劝谏,更加小心地说,“中国有句古话,‘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其意并非是说要保留落后和腐败,而是提醒为政者,任何巨大的变革,都必须考虑到其背后牵涉到的无数人的生计。提高战斗力,当然是当务之急。可是一般普通部队,并无这个必要去裁汰。他们的薪饷本来就低,又不消耗汽油、弹药,用少量成本维持是值得的。”
魏德迈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坚决:“林,你要明白,再少的成本,也是成本。尤其是在目前国民政府财政几乎完全依赖我国借款的情况下,我不能不为美国纳税人的每一分钱精打细算。”
林安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借到中国手里,那就是中国的钱了,你管我怎么花呢——微笑着说,“可是假使社会不稳定,对于抗战形势也是不利的。我们不能完全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也要考虑政治和民心。如果失去民心,等于失去情报优势,像上次入缅作战那样,几乎陷入缅甸独立势力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是值得考虑的。”
“你说的,不无道理。”魏德迈点了点头,语气略有缓和,但林安的心却因此往下一沉,因为她知道,这往往是转折的前奏。果然,他继续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杂牌部队上投入的钱越多,对社会的影响就越坏。什么二百三十万的耳环,什么走私专卖局,就应该从源头上掐断他们的财源,才是对整体战局负责任。”
林安顿时也无话可说了。
虽然她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粗暴地断掉杂牌军的补给,虽然比史迪威所要求的让委员长把杂牌军交给他指挥来得更有可行性,但直觉上说,总感觉不对劲——这种可行性,怎么想都是理论上的可行性。
她更担心的,是魏德迈要把裁军与罗斯福所承诺的“三十个整编师”计划结合起来打包出售。
“好了,先不谈‘阿尔法’了。”魏德迈似乎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她过多纠缠,他摆了摆手,示意翻过这一页,“谈谈‘贝塔’计划吧。”
关于阿尔法,林上校提出的意见他并不意外,这是他和手下的参谋们所完全能够料到的阻力。
只是,像林安这样,本人似乎并不参与走私腐败的年轻技术官员,居然也会站出来为那些在他看来经济上已是一团混乱、军事上几近鱼腩的部队说话,这倒是让他略感意外。
但他一时也没有深想。
林安点点头,翻开下一页小抄。贝塔是进攻华南的计划,纯军事计划,“这个计划我的想法不多,如果能够实现,当然是非常好的,也是众多反攻方向里最能服务与太平洋战略的一个——相比于长江反攻、华北反攻。当然,从中国政治的层面来说,还是华北反攻更适合国情,毕竟得中原者得天下。”
她用手拢了一下滑落的一丝碎发,“但是,贝塔计划是完全建立在缅甸收复的基础上的。否则,以贝塔计划的补给量,”林安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她清了清喉咙,“驼峰航线的月运输量必须达到八万吨,这还是没有考虑到空运部队调度的情况。而目前,我们最好的月份,运力也不过五千余吨。”
“我的初步看法就是这些,将军。”她合上了笔记本,语气恢复了平静,“具体的分析和数据支撑,在我后续的书面报告中会有详述。这些意见,或许可以转交参谋组进一步研究其可行性。”
魏德迈点了点头。林安关于“贝塔计划”的意见,同样没有超出他的预期,也都是基于现实的、合理的、并且在制定计划时已经被预见和讨论过的主要制约因素。
“缅甸反攻确实重要,这也是我去华盛顿最重要的事情。”他说。
他没有对林安的看法做其他评价,也没有要她写更多报告,把话题转到了简报上,“你说关于简报,有需要我批准的事情?”
“是的,长官。”林安连忙抽出一份手写的文件,“这是我的初步设想……”
在魏德迈将军的亲自批准和强力推动下,林安在抵达华盛顿后不久,便迅速在魏德迈将军的CBI战区前进指挥部与重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下属的军令部、军政部,以及在华的战略情报局(OSS)分支机构、驻滇美军参谋团之间,都建立起了每日固定时间的电报联络机制,信息交换的频率甚至达到了“随传随回复”的程度。
一时间,在这些往来于太平洋两岸的高度机密电报上,落款处常常出现一个简洁而有力的署名:Lin。
重庆便有传言说,林蔚林安一门林氏,竟分别掌握了中、美两国统帅在远东战场上的“内廷行走”与“核心机要”了。
只是这一下子,商震所给的密码本,虽然被林安丢到了垃圾桶里,实际上也用不上了。毕竟与重庆的联系如此频繁,实在用不上秘密联络。
只是这种联络却完全不如商震的预期——林安是代表魏德迈来索要信息的,而非反之。
要从魏德迈那里索要信息,也完全可以,但指望她私下汇报美方的核心决策或内部讨论,那是绝无可能了。
对此,皮宗敢上校——蒋委员长身边资深的英文翻译,兼任军事委员会与重庆美方各机构的主要联络官——就颇有微词。
“这个林安,真是数典忘祖。”皮宗敢吸了一口烟,烟头忽明忽暗,“仗着有魏德迈撑腰,现在竟敢直接来函,要求军政部必须配合她的什么‘每日简报’,对下辖各战区、各绥靖公署,都要提交详细的‘军事行动与后勤补给周报’。嘿,她脸怎么那么大呢?纯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这种周报,可是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连军政部何部长自己,都收不到这么齐全和及时的东西呢!”
“哦?何部长那边,对此又是什么示下?”商震将军手中也夹着一支雪茄,他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弹了弹烟灰,声音平静地问道,眼神却深邃不见底。
皮宗敢像是被噎了一下,悻悻地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忿的轻哼:“何部长批了两个字——‘照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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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林安,早已跨越了重洋。当她乘坐的C-54运输机在华盛顿国家机场那条在当时看来已颇为现代化的跑道上平稳降落时,已是五月中旬一个晴朗的午后。
DC的空气清新,带着一丝波托马克河的水汽,与加尔各答的湿热粘稠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一次,林安没有再入住如上次陪同蒋夫人访美时下榻的华尔道夫那样的豪华酒店。
作为魏德迈的随行核心幕僚,她真正地登堂入室,在位于五角大楼——这座刚刚竣工不久、象征着美国军事力量中枢的庞大建筑群——内,魏德迈将军的临时办公室里,获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虽然不大但紧邻将军办公室的独立工作间。
她的窗外,能看到庭院中修剪整齐的草坪,以及远处波托马克河对岸阿灵顿国家公墓起伏的绿色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