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琳握着那个铃铛一直出身，她想不出来方夏是什么意思。她们并不认识，方夏并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个人的举动越界了，她不喜欢。
她要远离。
“你今天怎么又带纸灰回来？”刚进家门，杨晓琳又听到她妈妈的声音。
杨晓琳没有抬头，保持着往鞋柜中放鞋子的姿势，顺着自己心底的想法回答：“穿过小公园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
果然她妈妈的声音又出现：“今天怎么回来的有些晚？”
杨晓琳的视线因为溢出的泪水变得模糊，她有多久没听到过她妈妈的声音了？
她哽咽着回答：“同事留我说了一会儿话。”
杨妈声音温柔：“今天刚包的饺子，我烧好水了，给你煮新的。”
杨晓琳就着朦胧的双眼跟着耳边走动的声音一起拉开厨房的门。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开灯，自然没有等待她的人和炉灶上的饭菜。
杨晓琳的哽咽转成无法抑制的大哭，她蹲在厨房门口，任凭汹涌的悲伤和夜色的凉意将她困住。
杨晓琳将男人给的那个铃铛挂在床头上，她在闭上眼睛前用手拨动一下铃铛，然后在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一些期待进入梦乡。
杨晓琳做了一个不错的梦，就像男人之前说的那样，家庭和睦美满但带着一些小小的摩擦。
“你之前不是这样答应我的！”杨晓琳从未想过她和自己妈妈之间能发生这样激烈的争吵。
“我以前怎么说？你想我怎么说？我是人又不是神，我难道不能改变我的想法吗？”杨妈将刚折好的衣服全部推到地上，泄愤一般在上面踩了又踩。
“你之前不认同我爸这个决定的！”杨晓琳揉乱自己的头发，她也很想像杨妈一样对家里的东西进行破坏，但她必须做家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你也说了他是你爸，我们都是一家人，支持他的决定有什么不对！”杨妈不管不顾，她现在必须要自己女儿接受她的决定。
“那个孩子！那难道不是他对你们的婚姻和感情不忠诚的证明吗？为什么你能接受他将这个孩子带回来？”杨晓琳听见她奶奶接近这个房间的脚步声，但她无法压低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带回我们家？”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算家吗？不算啊，为什么你不懂妈妈呢？为什么连你也要来逼迫妈妈做这种残忍的决定呢？”杨妈捂着脸坐在地上，她无法再维持以往的体面和坚强。
杨晓琳最看不得的结果就是现在这种，她有一瞬间摁着自己心底的坚持让它投降。
可是她在向什么投降呢？
外面一声惊雷，压抑了好久的乌云全部化作跌落的暴雨，巨大的雨滴拍打在窗玻璃上，肆意妄为的节拍像毫无章法的鼓点一样让房间中的两个人都没办法平静。
“干什么？”杨晓琳一把拽开房门，她往前走了一步，堵住她奶奶往里窥视的眼神。
杨奶奶讪讪道：“下雨了，我就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要收进来的衣服。”
“衣服都在阳台上，不需要收。”杨晓琳还是堵在门口。
杨奶奶一闪而过的不满换成讨好：“那我去看看窗户关了没，你们这个屋里的窗户也别忘了关哈，要不然雨进来打湿家具，我们要赔偿的……”
杨晓琳没给她说完的机会，转身将房门关上。
“妈妈。”杨晓琳坐在低头哭泣的杨妈边上，她现在比她的妈妈更高大，更年轻有力量，她能带来这间钢筋铁骨的建筑，却依然无法成为遮风挡雨的存在，“妈妈，如果我们在一起都不算一个家，那我是谁呢？”
“你是我的女儿啊。”杨妈喃喃道，她抬起的双眼已经哭到红肿，她的神情脆弱又哀伤，“你是……我的女儿啊……可妈妈不能只有一个女儿啊……你不能这么不懂事啊。”
下午，雨势渐收，原本应该是太阳高悬的时刻因为暴雨和乌云变得有些像傍晚，天空看起来比湿淋淋的地面颜色更暗。
杨奶奶喜气洋洋地换上刚买的新衣服，为了保持衣服的直挺，她没有清洗，新衣服上防皱剂的味道突兀地竖在房间中，变成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杨爸脸上是他一向威严看不出喜怒的神情，但他的双眼今天格外亮。杨晓琳看着他新做的发型，毫无缘由将他的样子和他那张老结婚照上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意外的一致。
“晓琳也去吧？”杨妈问。经过上午的发泄，她反而是这四个人中最平静的一个。
杨晓琳还没有开口，杨奶奶开口道：“车上位置不够吧。”
“是我忘了。”杨妈妈像是刚想起来。
“等过段时间换个大一点的车。”杨爸爸乐呵呵道，“到时候咱们一家人齐整整的出去旅游。”
杨奶奶附和：“我看也是，你这辆车就看着好看，装不了太多东西不实用。不知道晓俊东西多不多，要是这辆车装不下，我就自己坐车回来……”
屋子空下去，装满，再空下去，满了又似乎无法装满。
路上急匆匆的行人撑着各色的伞走在自己的路上，从19楼的窗户往下看去，只能看见这些人撑在自己头顶的圆形。
红绿灯路口的四个角，聚堆的伞更多，一个挨着一个被地面倒映出来的红色光和绿色光连在一起，像待孵化的卵一样。
立体的建筑和平面的行人，被暴雨冲洗到坍塌的世界。
杨晓琳从割破的纱窗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雨水，这里的雨是冲过上面的外墙后再次落在她的手掌中，看起来清澈的雨里夹杂着黑色的泥点。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经不起事儿？”杨妈在杨晓琳背上轻轻推了一下，“一直板着脸干什么？去跟弟弟打声招呼。”
杨晓琳觉得不是自己讲不出任何话，她张开口，但周围的人听不见她的声音。
“晓琳从小就害羞，还是让晓俊先打招呼吧。”杨奶奶轻声对自己一直牵着的男孩说。
“姐姐好。”晓俊看起来跟杨晓琳长得很像，没有人不认为她们是姐弟。
“先吃饭吧。”杨爸已经坐在桌子的主位上，喜悦溢于言表的他从刚才拎回来的包装袋中打开一瓶酒，然后对晓俊说，“本来打算今天出去吃的，就是咱们之前说好的那家。但我们先尝尝你姐姐的手艺。她跟你阿姨，现在应该叫妈妈了，姐姐跟妈妈做饭真的很好吃，我们先尝尝好不好？”
“好的。”晓俊笑眯眯看着站在厨房门口的杨晓琳，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乖巧。
“真是好孩子。”杨奶奶摸着晓俊的头夸赞。
一只腐烂的怪物。杨晓琳心想，一只狰狞且腐烂的怪物，她们却喜滋滋的把他当人。
她能看见这个被称为“晓俊”的小男孩脸上扭曲的沟壑，他占据半个脑袋的巨大的嘴巴一张一合，随着这些沟壑的移动，他脸上的皮会脱落，露出里面红白混杂的烂肉。
而摸过他头的杨奶奶手上沾着黄色的黏液，但她毫无察觉，正用带着黏液的手抓起筷子递给边上的怪物。
这些人在讲什么？是在笑？为什么不逃离怪物反而要笑呢？
“快点晓琳，帮妈妈把这些菜端上去。”杨妈妈在厨房催促道。
“我们要跟怪物一起吃东西吗？我们不会是食物吗？”杨晓琳问，她抽了一张纸巾擦掉沾在自己衣袖上的黄色黏液。
“你这个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啊？”杨妈妈嗔怪看她一眼，“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一会儿别在你爸面前说，他会不高兴的。”
杨晓琳拧着脖子转身看外面的餐桌，那些黄色的黏腻物质已经随着怪物的进食沾满了整个餐桌，有很多已经流淌在了地上。
怎么天花板上还有？
怎么奶奶这次不问到时候要赔偿房东多少钱了？
“晓琳？”杨妈妈又催促，“快点。”
“晓琳？”何云催促，“快点来搭把手啊。”
杨晓琳看着眼前摆满的货物，何云已经将外套脱掉了，她穿着一件摇粒绒的内搭正在搬货物。
杨晓琳走上前，帮她把那一箱东西搬到平板车上。
何云用袖子擦擦汗，问：“你干什么呢？我都快要累死了，而你在走神？”
“没有。”杨晓琳解释，“辛苦了，剩下的我来吧。”
何云上下打量了杨晓琳一番：“真的行吗？你要是一会儿晕倒，我不仅要搬货，还要搬你。”
杨晓琳笑着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臂的肌肉：“没问题的，我是谁啊。”
何云拉着一车的东西回到仓库内整理。
两人一边拆箱一边聊天，何云道：“我觉得你就是太拼命，不是说两份工作不好，但你这个时间安排不合理，人总是要睡觉的吧。”
杨晓琳摇头：“没事，忙一点我心里放松。”
何云知道杨晓琳肯定压着什么事儿，但大家都是成年人，杨晓琳不说，她要是一直追问实在是有些越界。
何云只好说：“咱俩这关系，有事情你就跟我说啊。你一个人……但也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杨晓琳将头靠在何云肩膀上：“我知道的。”
何云想了想又说：“我还是建议你停一份工作，要不然你那个兴趣班，你只上下午的班，中午的时间用来休息。”
“没事，我对自己有数，要是真坚持不住我就请假。”杨晓琳回答。
兴趣班中已经没有人再提杜珂和张成勇的事情，尽管两个孩子依然没有回学校上课。
下班路上，杨晓琳遇到了养白犬那个女人，女人的衣服前襟没有拉到顶，敞开的拉链中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
只是这只狗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抽抽搭搭怪可怜的。
杨晓琳见她像是在找什么，主动上前搭话：“你好啊，还记得我吗？”
女人的反应不是很快，大约是觉得自己围巾包着下半张脸，竟然还有人能认出自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