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存活着,呼吸着,感受着一切。
不知不觉中,我认真地听狄讲了很久很久。
她是个天才,是个读了十多年书、做了十多年研究的学者,也是我见过最孤独、最温柔的老师。
所有教案和课本都是为我私人订制的。举我大概率听得懂的例子,尽量地不说学术专有名词。我的瞎说八道、奇思怪想,她总是在帮我找补……可是,这一切的基础都在于,要不是真的精通这些,她怎么能讲得那么好。
“能研究出这些,科学家们也真是太伟大了。虽然目前听完你说的,我们距离掌控基因的编辑好像还差得有点远。”
我叹气:
“伟大的自然之母为人类写下世上最厉害的代码,我们却质疑她的成果,妄图改来改去,决定自己的命运。最后的结局就是——bug频出。这是你们现在的困境吧?”
“嗯,聪明,你的比喻还是那么精准。至于那些bug……看到我你也知道了。”
我看着她。
在她身上,到底哪些是她们家族哪怕是承受风险,也一定要为后代编译的部分呢。
我清楚地记得她说过,母亲为她特地挑选了坚强的性格。那么她如今拥有的关于生物医学极强的天赋,她的聪明才智,是否也是长辈筛选后的结果呢。
她身上大片夸张的红色暗纹大概率就是那些“bugs”之一,至于她总是提及的长相……
她长得很丑么,其实也不。
一张完美到产生非人感的脸,那些夸张到反而令人难受的五官,狄的外貌总有种让普通人都反感的虚假,我却很难想象这会是bug的合集们凑巧构成的结局。
或许,这种研究的疯狂让她们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和后辈,用那些本该最亲最爱的骨肉去一代代地做实验,也将她们最终或是成功,或是失败的结果,最为残酷而明显地呈现了出来。
我也变得越来越坦率:
“狄,看起来你之前受过很好的教育,为什么来学院以后,反而会是这样子?”
“你忘啦,”她说,
“你出生在那个幸福的,崇尚科学的舟,可我不是。在我们那里,研究这些,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甚至,是会招致大祸的。很多知识,我也就是私下跟妈妈、阿姨们学的。”
“也做个比喻吧。我啊,只是街边一个从小练习灌油,于是熟练得能让油从币孔间过的卖油娘罢了。”
“胡说,”
我生气起来,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是个人才,却就这么被埋没了。要是你生在舟,说不定早就出名了,大概也会像我姐一样,自己都不用过分争取,就能被那些顶尖的机构主动邀请。”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发展不了自己的特长和爱好,真的太可惜了。”
“你别激动,”
这次换成她安慰我,
“所以我真的很珍惜来学院的机会。哪怕受再多的挫折,我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还好你进到学院了。”
我想到了别的:
“既然这样,学院的工作,和你研究的那些东西,应该差得很远吧?”
“嗯。”
她反手撑在床上,长舒一口,
“一步一步来,如果我能被学院认可,或许未来有一天,我的那些研究也可以被搬上台面。”
我感觉难以呼吸,坐了起来,捂着胸口。
“沈博?”
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我背,
“你不知道,你愿意听我讲这些我有多开心。其实,私下里,我都不知道自言自语地准备过多少次了。因为我总是幻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名了,我能在演讲台上给别人说这些。”
“讲出来好羞耻啊,哈哈。”
“……那我还想听,这次是真的想听,我发誓,刚刚你说的我都听懂了。”
“嗯,我知道。”
她盯着我,没有了睫毛的遮盖,她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澄澈了很多,瞳里有一种流动着的,闪烁着的红色,
“我也知道你一直在好心地骗我,但我……沈博,再当一会儿我的听众好吗。”
“遵命,Dr.狄。”
“哈哈,那你还想听什么,生殖、克隆、杂交,哪个更感兴趣?”
“就不能都要吗。”
真有女人味啊……在她的科普中,我从一个高高在上、可怜施舍她的救星,变成了她那座科学王殿前跪拜着渴求知识的一个乞者。
她多年刻苦勤奋的余韵,一点点冲走这里的闷热和黯淡,她曾经不知如何撑过的岁月,交织那些遥遥无期的理想,在这个逼仄简陋的仓库里,让她如同一座终于向探险家敞开怀抱的孤岛那样,神秘,丰饶,魅力四射,令我着魔又心碎。
我跟着她上天入海,在各种生物的进化繁殖中遨游。
无性的分裂、出芽、孤雌,有性的同配、异配,世间基因和生命交缠着延续,修正、完善、适应,同这个变化的自然不断抗衡。
我听得入迷:
“你刚举例的蜂、蚜和蜥,都能实现雌虫的孤雌生殖。还有那种断裂的肢节可以再生为完整体,出芽后能直接长出新生命的……真神奇,我们人怎么就做不到?”
狄:“越是复杂高级的物种,繁衍的方式往往越苛刻。沈博,你以前学过生殖时,人的基因重组吧?”
“对,为什么我们不尝试像那些可以无性繁殖,或者孤雌生育的动物一样,专注这方面的研究呢,就像你刚刚说的——克隆那样?”
“AA,Aa,aa?”
她在屏幕上打着。
“啊,我知道。”
我看着屏幕上熟悉的排列,
“显性、隐性基因,两边的基因条通过组合,会决定孩子的特征。”
“如果是所有的基因,不,就拿26个字母,及它们的大小写来说——你知道,这已经是简化得不能再简化的模型了,进行这样的组合,并且,传递了不是一代人,而是十代呢?”
“听起来有一种爆炸式指数增长的感觉。等到第十代,她们可以有相当多种的基因表达,这个基因库会非常庞大。”
她说:“孤雌繁殖当然存在,但是,正如你所看到的,许多无性繁殖,后代的基因与亲代一致,变异极少,与像咱们人类这样的物种相比,或许几百几千年后,我们已经‘面目全非’,她们却还是先辈的样子。”
“所以,我们就要不停地‘变变变’?”
“‘变变变’,是为了让我们能更好地适应环境,进化成更强的样子。否则,我们会活不下去的。”
“好吧,那我们女人就注定逃不开需要双方的基因来重组一个孩子,这个游戏规则了。”
“那……”我问,
“为什么我们的两个卵子不能直接组合。咱们的基因是XX吧,卵子里不是天然就带着一条X吗。两条合起来,岂不是直接能实现这种重组生殖。虽然听起来需要一些操作。它也像基因编辑一样困难吗?”
“嗯,很困难,看似是两条一样的基因,但在细节处却完全不一样。”
她点着屏幕:
“你可以想象,这两个链条虽然携带着同一种信息,但它们还分别拥有着自己的开关,去共同调控一段基因。缺少了这边,另一边是无法独自实现健康的基因表达的。”
“‘咖啡’和‘奶’都是拿铁的原材料吧,它们就分别处在链条的相同位置,试图共同表达出‘拿铁’这种特征。”
“但是,只有同时加入这两样,一杯拿铁才能被称之为拿铁。你的设想,就像希望用两勺牛奶,或是两勺咖啡,去做出一杯拿铁饮料来。”
“好吧,伟大的人类,智慧的人类,最后还要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才能实现生命的延续。大自然真是不眷顾我们。”
狄:“至少配子现在可以帮助我们做到。”
我听到那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词——配子。
记得在离舟前的那节课上,我曾经听博物馆的馆长黄龙谈过船员们的生育。舟繁衍研发中心的科学家们研究出了一种辅助卵,可以帮助女人匹配卵子,实现受孕。
原来在其她部族,她们使用的也是类似的技术。
“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但我总觉得‘配子’这个东西,它的存在,有点不合理。”
“没有这些科研中心和人为干预的话,我们是不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自然界繁衍下去?”
“呵呵,算了,别说生育了,要是没有现代科技,让我直接穿越回原始时期,我指定活不下去,还考虑什么后代。作这种设想干嘛。”
她第一次没有很快给我回应。
狄好像暂停住了,想了很久,她终于下了决心那样:
“沈博,告诉你一个危险的秘密。”
话又停住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
“没关系,既然是秘密,还是不要和我说了。”
“不,我相信你。”
她说,
“我也相信舟那里生长出来的人。”
“其实你之前问我在研究什么。在学了那么多年的基础后,我最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做的,就是你刚刚说的,实现人类间,不依靠配子的基因重组繁殖。”
她的设想,听起来比基因编译还要离奇,我:
“天啊……只不过,现在的‘配子’应该已经发展得很完善了吧。选择‘配子’去受孕,和将女人的卵子转换为‘配子’一样的存在,究竟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那怎么会一样呢。配子终究只是配子,产生配子的,也注定了只是繁衍的辅助,而不是生育的主体。”
她交叉着双手,陷入沉思:
“或许在开展那些研究之前,我更需要弄明白的是,为什么类似这样的技术和研究在我们那里,永远是一种禁——”
“算了,狄,我们先不要聊这个了。”
我听不太懂她的话,但是,自从开启这个话题后,狄从未有过的紧张和迷茫让我意识到,她真的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太多超过的信任,也透露了太多自己本该藏起来的秘密。
我很快把话题转走了,这个“危险秘密”的离开,将我们温馨有趣的课堂重新还了回来。
“我们有没有一天会发现一种生物,可以和我们女人实现跨物种的繁衍呢,就像你刚刚提到的那种蛙和鱼?”
我当场汇报着学习成果,
“她们利用近缘的雄性物种,实现自己的生育。尽管雄性精子能刺激诱发她们的卵细胞发育,但并不会把自己的遗传物质整合进后代。”
“这简直都不能称为‘配子’,而是‘催孕剂’了。”
她赞许地肯定我:
“或许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你希望是什么样的生物?”
面对我这个荒诞的问题,她笑了笑:
“我不知道,想象不出来。如果讲科学一点,那至少也是和人类差不多高等的物种吧。”
夜深了。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回到502的事。
我在那张沙发上躺下,她穿着白色的背心,趴在我身旁:
“不敢置信,今天遇到了你。这一切不会都是我的幻觉吧。”
“是啊,生活就是这么不可预料。短短一天发生了好多事。我也没想到在学院,自己还能上到一整晚的生物医学课。”
“金牌讲师的那种。”
“狄,你真的很天才,夸几次都不会嫌多。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拜托了,姥天,让她成功吧。”
我双手合十,
“我真希望你能成功,真的。”
我往旁边给她多挪出一些位置,肩旁压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在我背那儿。”
狄把它从我挺起的身体下拿了出来,我瞄了一眼:
“噢,生活必需品,最好的心理疗愈剂之一。”
她笑了一声。
“这款好用吗?”
我接过来,观察着它的构造和功能,摁了摁开关,没有任何反应。
“它坏了。”
“怎么会坏了。”
“不知道……我不太懂这些。在学院,没地方能拿去修,我也不清楚这里有没有的买。”
“那日子还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