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这下真的睡意全无,又看了几眼实在是坐立难安。白日的辣汤有些烧胃,他喝的多,那时顾不上,现在没有一处舒服,被雀弓灼了之后没有一处感觉是对的。
司九婴素来言出必行,呼吸都是轻微如丝。
灯火摇曳,只在内心叹息。
晴云此人,于人也好,于世也罢,都算尽心竭力。但一旦牵扯到他自己身上的事,就会变成一团乱麻。
单看外表有些平平无奇,但凑近看却怀揣着一种奇异的心态。比如别的修士大多惜命,他嘴里说着惜,每次倒是很乐意搏命而上。
“……”
修为不高,自然会受伤。
面对晴云那焦躁不安的身影,司九婴愈发沉默。
这算什么。
自不量力?
腐草荧光也是光。
真想死?
可死是最容易不过。
还是因为,有信念……
司九婴看不懂,也不想懂。他可以不问,但绝不接受被敷衍,这和被推开没有两样。
善意的谎言自然也是谎言。
司九婴其实不愿意承认,晴云也有一部分超越常人的韧性,能够不遗余力的庇佑他人——他的灵魂有力量。这无关乎修为强弱,日子久了,才会发觉提升修为其实是最轻意的事。
但是灵魂不是。
他不否认,他也被这股力量感染过。
司九婴想,他或许不够坚定,但绝不软弱,还不必晴云如此舍命,甚至尚有余力……只要他肯说。
正想着,忽然被什么扎了一般眉心一痛。起初司九婴以为是陈年旧疾,并没有太在意,随手要揉。
这一抬手,他便怔住了。
掌心有一支陈旧的桃木簪,花叶早已开败,仅靠灵力勉强维持形体。
他隐约觉得这个东西他一定见过,但是当下即刻又实在想不起来,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胸腔中还涌动着不知名的爱惜和怒火。
司九婴摆弄着那只发簪,眉峰不自觉的便蹙了起来,试图在碎片般的记忆中解读一二。
随处可见的木料,粗糙笨拙的手法。细细的长长的一支。
他拿在手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样的多是发饰,应该别在头上才对。
他现在很齐整。
那应该是别在……疯癫痴傻,无心自理人头上。
燕衔桃枝,风随心动。在匆匆岁月中,青霜渐白,早就已经融于一身,难舍亦难分。
“树枝。”
司九婴随手转了一圈,眼中却逐渐清明。
他轻声道:“半开花的桃木枝……”
这时,他想起来一些旧事,紧接着那件事便如惊雷般在他心口炸开,他的眼神也愈发寒冷。
桃夭。
他还没忘记。
在平阳被浮光游鱼所困时那句因为信任所交付的誓言——他不会忘记。
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平阳城的枯井下,他与晴云在结界内时候,晴云就是用着这样的树枝挽起了头发,坦然交出了后背。
下意识的动作才最为直接。
“可我怎么会有。”
司九婴脑中嗡嗡作响,血脉喷张下手在微微颤抖。眼中闪过茫然无措后,逐渐变成了骇然……
他到底,忘了些什么……
晴云隔天被喊醒时候,他们已经到地方了,他发觉身上的药已经被换过,而琅韵正站在他旁边。
“醒了吗?少见你睡得这么沉就没有叫你。”
“药已经换过了?我没事。”
“多休息一会也没关系。”
琅韵抿了抿最,碧色的眼眸闪着灼灼光芒.,他少有不参杂审视和权衡的目光去打量这个弟子,反倒有点表里如一。
晴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的想说不用,却又在那样的目光中咽回了肚子。
一朝凶悍的人,猛地这样转性,一时还是有些吃不消的。只是没等晴云多想,琅韵便走了。
重建村落听起来困难,实则也并不简单,只是有仙术相助所以快了那么一些,加上搬迁的人并不多规模也就并不大。只是通常这种与修道无关的事很少有人去做,就算有薪酬也少得可怜。
晴云现在才发觉,琅韵终年不在他的莲池,应该就是为此四处奔波,在前世时,莲池开辟的土地种满了稻和黍米的种子,只有一小部种些草药,但不知道是不是山高气寒,再怎么照料也从未发芽。
但这并不妨碍琅韵对土地的热爱。
只见春日之下,他挺着脊背,手起剑落,劈山砍石,再没有收敛与拘束,而后再翻草松土。
他做的很认真,汗珠自鼻翼滑落,也多了几分肆意。
晴云看了一会,手上也没有闲着,建造房屋这种事也是信手拈来,从房梁的长短到木头的承重都能算的精准。
在外人看来这师徒俩倒不像修仙,反倒是来过日子的。
司九婴这样的生活倒是头一次,他有些别扭。通常来讲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需要亲力亲为,送到已经算职责所在,村民又谢绝了他的好意,早该走了。
可是看见那二人干的实在太过热火朝天,他就如芒刺在背,梦中的怒火便又燃烧起来,灼的心痛。
因此,他也留了下来。只是他对此道一窍不通。起手就险些炸平一座山。而他只是想取几根木头,手里的木剑也因为承受不住过于强力的冲击碎成斋粉。
巨大的余威引来阵阵轰鸣,也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大人,快收了神通吧。”他装出苦笑道:“木头也会心碎了。”
“……”
“这地方没有任何灵气,反倒可以用点蛮力了。”
对面的人低着头,也不吭声,站正身子,司九婴喘了口气,神态依旧算平和,很是镇定的把袖子挽了起来。
晴云看见他的脸颊有些红。
偏生眼神还是冷的,只是语气缓和了许多,心平气和道:“先一码归一码。你喊我大人,我自有一番大人做派的。”
晴云连连点头,嘴上更是不忘夸赞。
“大人自是有一番作为。”
“太恭维了。”司九婴又道:“要做实事!”
晴云立刻闭起嘴巴,他拿来了锯子,但也因为闭起了嘴巴,只能上手去拉。
只要不触及底线,司九婴其实很好说话,甚至只要有求于他,他也未必全然拒绝。只是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看起来不好亲近。
如此生气也还是先把私事放在了一边。
很有心了。
这么一想晴云便又笑了。
岂料这一笑又触了司九婴的霉头:“你是小人就可以得志了吗?”
原本偷偷笑晴云听到后反倒笑得更大声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如果是平日,司九婴大抵还要笑一笑。但是这次司九婴只是瞥了他一眼,他手上还有残留的药香。
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闷的慌,眼前这个人笑得过于明媚,不喜欢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刺眼。偏偏还要离得这么近。
嘴里喋喋不休的喊:“大人。”
“嗯,……好了。”
晴云倒没有嘲弄的意思,眼里多了些温柔神色,嘴上说着很容易便手把手教他去辨别树的脉络,又要从哪里切起,眸中隐隐跃动辙幸福。
司九婴忍不住想,还是太有感染力,怎么就这样轻易的原谅了。
警惕新骗局。
可是晴云说的很认真,也很动情,一如他们真的要造一栋属于自己的屋子。
“其实每一次落叶,都是树的呼吸。”
“哦。”
司九婴就按他说的去挑,尽管还是不够精准,不过确实他少有的能静下心来,心无旁骛的时刻。
晴云摸过那些被司九婴挑选的树木,或点头或摇头他就这样被带着走。
手越扣越紧,严丝合缝。也仅此而已,二人像是偶然汇聚的河流,无处宣泄,却也无法决堤。
徒劳的挤在一起,互相逼迫。
或许还要再靠近些,还要再明白些,再融入彼此之中才能了解。
可惜司九婴尚未察觉,晴云年纪尚轻。
从初建至落成至少又是大半个月,这段时日,他同琅韵住在一起,司九婴反倒成了只有白天来的那一个。尽管环境有些艰苦,村民也是竭力拿出来最好的东西在招待。
好在天气并不算太冷,新播的种子已然在一场雨后冒了绿芽。
琅韵靠在桌边,淡淡看着远处一片新绿,道:“种植与取籽的方法他们都会,等这些庄稼蔓上脚踝我们就可以走了。”
晴云也笑着说:“我们?也带我?”
“自然是带你,回宗门。下山两年就没有一次是不带伤回去的。”琅韵叹道:“我的教导很失败。”
晴云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只能轻声道:“遇到的都不是人活着就好。”
“你这么想怪不得还笑得出来。”琅韵蹬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正因为不是人,才要修士去平。”
晴云说:“总不能要哭。”
“我对无辜之人从来都和颜悦色。”琅韵皱着眉:“你好好的哭什么,其实我知道,我对你的教导算不上是悉心,你若真哭了我也没办法,凑合睡吧。”
晴云便听话的不做声了。
琅韵拆了鬓发,随意扔在一旁便上了自己的那张床,刚要躺下,就听到晴云翻了个身,两个人脸对脸,他嘟囔着:“其实师尊很会哄小孩吧。”
“……”琅韵眼也不抬,语调温温:“别以为我不在就什么都不知道,犯错一次,我饶过你,犯错两次,我也能饶过你,天天骂你你以为我不会老吗,真要折寿了。”
晴云听到这些鬼使神差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为了方便与村民往来,这种地方没有设置结界,他的手微微颤抖,身上带着温存的热气。
少年的眼神素来明亮,如今低垂,盖去几缕情意。
琅韵被看的心里发毛,当即就要发作。只是伸出手被握了个正着,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晴云在他床边坐下,眉目柔和,他说;“仙人的法力也有穷尽时,何况你终年劳苦……”
“那又如……”
“我知道,师尊以救世济民为己任,不在乎这些。”晴云笑道:“但是,这天下还需庇佑,我蒙仙师恩,自当解其忧。还是好好教教我吧。”
掌心的温度有些烫,细细摸来还能感知鲜活,有力到脉搏。
琅韵的掌心被包在中间,指节莹润,肤色珠白,有些发凉,却能感受到指节间的粗糙厚茧,这是因为长期劳作,搓捻泥土时留下的痕迹,也会妨碍对剑息的感知。
晴云摸到了,也忽然明白为何他会带一把没有灵息的尺剑,不仅仅只是对旧人的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