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在乎颜面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幅样子?
程若茵捧着快递站在原地:“你有事?”
看着甚至不肯走出学校大门的程若茵,程父自嘲笑笑,往前走了一步:“若茵,奶奶病了。”
“病了?什么病?”就像是往心里扔了块小石头,程若茵皱眉,“你是来要钱的?”
“......不是什么大毛病,年纪大了么,现在在住院。我怎么会问你要钱呢?”
程若茵冷笑,他怕不是忘了当初他欠下高利贷,在办公室撒泼打滚求祝时修给钱的样子。
程父神色一滞,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起无赖的自己,他摸摸鼻子:“她之后要做手术,想在做手术之前看看你。”
“不是说不是什么大病,为什么还要做手术?”
“总之,这是医院地址,手术暂定下下周三,你要是想去就给我发短信。”程父从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手伸出一半,又转而放在保安亭门口的窗台上,“家里的房子我拿来抵债了,不会再有讨债的来找你麻烦,你可以放心过来。”
程若茵瞥了眼那张纸条,依然站在原地,一步不迈:“说完了?说完了就请走吧。”
程父深深望了她一眼,夕阳落在布满褶皱的面庞,与半年前的精气神不可相提并论。走出两步,他复又回头,叹了口气:“若茵,奶奶也算养了你十几年。”
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程若茵转动僵硬的眼珠,一阵秋风掀翻了放在窗台上的纸条,纸条飘飘然掉到地上,又被拖过拐角。眼看纸条消失在眼前,程若茵放松攥紧的拳头,走出校门。
一只白净的手先她一步捡起地上的纸条,程若茵直起腰,吐到一半的谢谢在看清来人面庞后卡在喉咙口,像是卡过夜的鱼刺。面前人的目光贪婪而又珍重,眉宇间写满疲惫,才一个月不见,生锈的脑子居然要转动一圈才能匹配出他的名字。
程若茵缓缓合上下颌,伸手接过他夹在两指间的纸条,像是修复好了的机器人:“谢谢。”
“不用谢。”祝时越的手重新收回兜里,勉强挤出温柔的笑,“你吃饭了吗?”
程若茵收起纸条,一手顺势插在校服裤兜,另一只手抱紧衣服,点点头。
夕阳底下的沉默格外尴尬,抬头能看到祝时越的脸,低头能看到他伸到脚下的影子,他站在原地,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程若茵只好礼貌回了问候:“你吃了吗?”
“没吃。”
祝时越的声音好似咳嗽久了的病人,透着不自然的沙哑。程若茵动手揪裤子兜里的线头,心里像是被冰锥砸了一块:“哦。”
十月初的天,白天还在过夏,夜间便一脚入秋,秋风先知凉意,程若茵暴露在外的手指尖渐渐转凉,她扣扣裤缝,还是低着头:“我先回去了。”
“等一等,我给你带了点厚衣服。”祝时越拉开一旁候着的黑色车门,捞出两个行李箱,推到程若茵面前,“都是我妈准备的,大概就是些过冬的衣服和厚一点的被褥。后面两个月集训强度拉大,我要住到老师家里去,过来不方便。”
话尾掉在风里,祝时越静静望着她,伸到头顶的手停了好久,还是慢慢收回兜,他贪婪地将程若茵的模样一寸一寸扫进心底:“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汽车吐出一口尾气,扬长消失在街角,程若茵握住行李箱,拉杆上还余留最后的温暖,手指像被烫到似得捏住旁边冰冷的地方,只消片刻,又悄悄回到温暖的中央。她踩着她自己的影子,一手拉住一边,像是还有人握着她的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若茵一头砸进题海,国庆节的小插曲燕过无痕,程若茵将它归为程父想出的要钱新法子,编故事骗她的奖学金。程父给的纸条被随意扔在桌上,没打开过,却在桌子角落扎根长住。期中考试即将来临,程若茵正在给别的寝室的同学讲题,桌子上的电话嗡嗡振动,她也没看来电显示,顺手接起:“喂?”
“若茵,若茵!”电话一接通,嘈杂的背景和小孩的哭闹听得她眉头一皱,拉开手机,电话号码没有备注,但这串数字她却烂熟于心,是程父的号码。
“若茵,你明天来吗?”程父似乎离哭闹的小孩远了一点,背景音干净不少。程若茵丢下一句“不来”,手指移到挂断键。
“你推小孩干嘛?这是你儿子!”尖细的妇人声插进听筒,“她爱来不来,还要求她来?贱不贱啊?她奶奶死了也跟她没关系。”
“你说什么呢?别胡说。”程父呵斥一声,捂着话筒走开,“若茵,你阿姨脾气冲,你别往心里去。”
程若茵捏紧话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不是说奶奶就是个小手术吗?”
程父不说话,背景音死一般的安静,静到程若茵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良久,话筒对面传来一声揪心的叹息,程父缓缓开口:“是心脏搭桥手术。”
“老人家年纪大了,心脏不好,说是血管堵了两根,要做搭桥撑开来,医生说手术问题不大,但年纪大又有基础病,安全不能保证。”
“若茵,爸爸和奶奶亏欠你很多,没资格要求你什么,但希望你能来看看奶奶,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啪。”
程若茵挂断电话,把手机静音丢在桌子上。她盯着那块发烫的砖,胸膛的起伏久久不曾停歇。
怎么会呢?
她印象里的奶奶,是个尖酸刻薄的小老太太,能在菜摊面前为了一毛钱跟人吵半天,见到她更是没几天好脸色,一骂起人永远中气十足。
怎么就轮到最后一面了?
程若茵笔尖一顿,竟然在英语听力时走神,略过好几句句子,她凝神静气,仅仅坚持了两句话,等到她回过神来,短文已经结束,开始播送问题。
平日里得心应手的单词此刻竟变得晦涩难懂,她不知所云地答完卷子,瘫坐在位子上走神。
“若茵,你怎么还没走啊?”方诺路过第一考场,拍拍程若茵的桌子,“你不是要去医院看你奶奶吗?”
程若茵抬起黑沉沉的眼睛,喃喃重复:“奶奶?”
“是啊?”方诺歪头,“你奶奶不是要做手术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方诺一头雾水,正要追问,却见程若茵突然从位子上跳起来,冲出教室。
方诺转头,却来得及捕捉到程若茵的背影:“哎!若茵!你今晚还回来吗?”
问话在空荡的走廊里碰撞,程若茵消失在楼梯口的拐角。
她气喘吁吁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从校服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条,递给师傅:“去这里,要快。”
师傅看看后视镜里满头大汗的程若茵,油门一蹬,载着她汇进车流。
晚高峰不懂程若茵的心,司机师傅深一脚浅一脚的油门晃得她想吐。等见到医院大门,程若茵捏着早就点好的钱塞进司机手中,推开车门奔进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大楼,直直拐去住院部。背上的书包一颠一颠,程若茵冲上楼梯,一口气奔到四楼,眼神扫过一排排标签,推开最里间的那扇病房门。
病房里亮起惨淡的灯,仪器的滴答和病人的呻吟交织成人间的苦难曲。程若茵一眼就见到中间一张空空的床,她走到床尾,蹲下去看挂在床上的病历。
是她奶奶的床位。
她拍拍隔壁床正在喂饭的家属:“您好,请问您知道这床的病人或者家属去哪了吗?”
大妈瞥了她一眼,勺子搅碎碗里的饭菜:“应该还在手术室吧?”
“那您知道是哪间手术室吗?”
“我怎么知道?你去前台问护士去。”大妈放下勺子,转头打量程若茵,“你是谁啊?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谢谢。”程若茵走出病房,扒着护士台问,“您好,可以帮我查一下432床的病人现在在哪间手术室吗?”
护士小姐给她指了路,程若茵马不停蹄地拐到手术室门口,走出最后一节台阶,抬头就看到走廊尽头,冷冰冰挂着醒目的三个大字:手术中。
手术室门口围着一群人,或坐或站,每个人都愁容满面,有的人抽噎不止,程父坐在中间,身旁还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玩手机的小孩。孩子大概是这一圈里最轻松的人了,他左摇右晃,两条够不到地的小短腿摆来摆去,嘴里还不断发出休休怪声,阴冷的氛围丝毫没有影响他玩游戏的心情,专注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手里的游戏。
程若茵走到程父面前问:“进去多久了?”
程父骤然抬头,看到程若茵,眼里的惊喜一闪而过:“快五个小时了,应该快出来了。”
程若茵点点头,走到人群边上,席地坐下,没给程父介绍继母和继弟的机会。
程父刚抬起一半的屁股又跌回座位上,身旁的女人讥讽道:“少贴了,人家明摆就不想理你。”
“她这个臭脾气,怎么还能傍上大款?那少爷眼瞎了?”
程父瞪她一眼:“孩子还在,别这么刻薄。”
女人扭头,没再说话。
程若茵抱着膝盖,乱轰轰的脑子安静成不吉利的一条平直线,她搜刮关于奶奶的记忆,竟发现犄角旮旯里还藏了不少算是温馨的回忆。死亡就像是一层滤网,怨恨丢进来也能筛出点沙子般的爱。她怅惘抬头,程父的话好像印在猩红的手术门前——她也算养了你十几年。
十几年,筛出的零星爱意能敌过堆成山的憎恶吗?
程若茵掏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看到手机屏幕上同一个人打来的十几个未接来电,愣神间,素淡的屏保再度跳动出热烈的名字。
她划开接通键,抢先喊出口:“时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