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卷子出得偏难,每年的八校联考皆是如此。除了进行初步排名,更为了打压打压学生的自信,毕竟名校学生总有那么一批自命不凡,不知天高地厚的。
程若茵抱着一堆书走到高三(1)班的班牌前,今天的值日生倒了霉,带头来清扫空了快一个月的教室。头顶的电风扇马力充足,三瓣扇片转出残影,一边扫开燥热的夏风,一边扬起累积的尘灰,灰尘在骄阳洒落的光晕里四散逃逸,呛得人咳嗽骂街。
“听说上一届只有10个考上了那两所,比上上届少了好几个,校长点名要严抓我们这届呢。”
“啊——高三已经很累了,还要怎么严抓啊?”
“没办法啊,被隔壁市实验超过了,再这样下去都要被附中超了,能不急吗?”
“反正我也考不上那两所,我就希望暑假作业能少点,我妈已经给我报了那种全科暑期班,这暑假跟没放没什么区别了。”
“我也要去补课。不知道联考成绩出来了没,考得好了说不定老何老朱他们一开心就少布置了呢?”
“要不问问——哎!若茵!”
程若茵把抱上来的书按类塞到新书桌里,闻声抬头,跪在窗台边的小矮柜上擦窗户的李亦菲挥动抹布,笑眯眯地喊她:“若茵,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吗?”
“应该出来了,之前何老师说成绩条和暑假作业一起发。”程若茵摆了摆手,走出教室下楼。这个时间,不光他们在搬教室,老师也要把办公室搬来顶楼。楼道里到处堆满了书本,穿过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孔,脸上皆洋溢着放假的喜悦,不管“高三”这把断头台上的刀悬得有多高,也不管“未来”这个沉重的词压得有多深,青春总是具备肆意大笑、不顾一切的活力和资本,这样只争朝夕的年纪,苦恼也能算是枯燥生活的调味剂。
路过高二办公室,程若茵鬼神使差地往里瞥了一眼,一时不察撞上一沓卷子,好在捧卷子的人眼疾手快躲开程若茵的攻击。
“班长,走路看路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她和属于她的盛夏相撞,含笑的声线炸在头顶,程若茵放松肩膀,指指他手里的卷子:“这是暑假作业?何老师让你搬上去的?”
“嗯哼。”
程若茵细细品味面前人得意洋洋的笑容,琢磨两下问道:“期末成绩出了?”
“不知道哦,你去看看?”祝时越捧着卷子,并不正面回答,捧着卷子擦过她的肩膀,盛夏的风送来清冽的皂荚香味,祝时越的身后好似一夜之间长出根翘上天的尾巴,程若茵回头,只来得及捕捉到午后正阳渡光的泪痣。
不长的走廊,他一脚踏上一阶台阶,楼梯后,穿透玻璃大盛的日光恰好淹没了他,人声鼎沸,来去匆匆,他自楼梯间探头,烂漫的左眼俏皮眨动,仿佛仲夏夜梦里的调皮小精灵。
程若茵立在原地,脑海中突兀地浮出一句矫情的话。
盛夏是少年最好的代言词。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能从凛冽孤独的寒冬中挣脱。
“程若茵,你来得正好,进来帮我剪一下成绩条。”何明薇拍拍她的肩膀,勾着她往办公室里走。
虽然高三年级的教室里安装了空调,但这学期马上结束,中央控制的空调没开,此时不少同学借着问问题磨在办公室里蹭空调。何明薇的桌子前围着几个被拉过来帮何明薇搬东西的男壮丁,个个面红耳赤,汗水直冒。
原来祝时越抢的还是最轻松的活计。
何明薇递给程若茵一张纸和一把剪刀,男壮丁们唰得一下都围了过来。
何明薇没好气地说:“凑什么热闹,等下人人有份。”
壮丁之一张晨阳喘着粗气抹了把头上的汗:“老师,有句话叫早死早超生。”
“哎呦,你也知道你是死不是活啊,好好学吧,人家祝时越家境那么好都开始用功了,你凭什么不努力?”
程若茵捏着那张成绩单,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处在第一位。
658,年级第一,联考排名第二。
“这次联考第一是市实验的,从小各种竞赛补习班堆出来,当年中考都没参加直接保送了,出的题难他正好擅长,而且听说他已经拿到全国物理和数学竞赛一等奖了,到时候直接自招,估计高考也不一定参与。”
何明薇絮絮叨叨的,程若茵知道,她这是害怕自己没考第一心里难受。对于程若茵来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要能达到她的目标就够了,联考第一还是第二,差别都不大。
她的视线一刻不停地向下滑动,最终在班级中下位,出乎意料的地方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祝时越,483,班级27名,年级279名。
过了本科线了,还过得不少。
身侧的壮丁们你一言我一语,不同的手指戳在成绩单上,程若茵后退一小步,攥紧手指,薄薄的一张纸绷得紧紧的,小幅度颤抖,像是被捉住翅膀挣扎的蝴蝶。嗡鸣声化作红外线消除一切杂音,足足十秒过后才将嘈杂的世界还给程若茵。
“若茵,这两次考试,他进步很大。”何明薇笑着说,“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
程若茵吐出憋在胸膛里的气,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在进步,他在她的帮助下进步。
就像是亲手栽种,精心养育的病苗绽放出芬芳馥郁的花朵。
程若茵拿起剪刀,从27名和26名中间剪下一刀,思衬这个暑假的训练计划。
巩固基础的各科五百题系列是刷完了,但如今他的目标也变了,那训练难度自然需要提升。
那天祝时越说了要考Q大设计系的当晚,程若茵就去查了往年的分数线,在艺考分数能过的情况下,比普通专业的分数线低了快一百分,也就是说,祝时越还需要超过一本线二三十分才可以考上。
手中的纸拆解成一张张小纸条,扑簌簌好似雪花下落。程若茵一边剪,一边默念等下要去下单的辅导书们。
她已经开始期待明年盛夏,收获成果的那一刻了。
“若茵,你收拾寝室要多久呀?”
各科老师的叮嘱结束,祝时越背着一书包沉甸甸的暑期作业,空荡的包终于撑起高三生应有的厚度,他一手拉着程若茵的衣摆,一手往她手里塞了根棒棒糖。
“不用多久。”衣角依旧传来轻微的拉扯感,程若茵眼珠一转,试探性地改口,“那,还是要理一会的。”
祝时越立刻接上话茬:“那我去篮球场上打球等你!”
程若茵望了望外头刺人的骄阳,一个没拉住,祝时越就勾着聂文斌的肩膀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朝她丢下一句:“你等下收拾好在寝室楼下等我吧,我给你提。”
程若茵收回抬起的手,扶额摇摇头。
她哪里有那么多要收拾的东西呢?
宿舍里的东西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方诺在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就收拾完回家了,空空荡荡的寝室就剩下她一个人。程若茵捏起桌上完成的毛毡小狼,基本的轮廓已经戳完,只剩下细节上的勾勒和调整。她拿起戳针,坐在空无一物的桌面前,找准下针的地方细细加针。
上课、晚自习、辅导祝时越这三件事占据了她大部分的心神精力,每天只能从睡眠时间中挤出来挪给小狼,再加上这是送他的第一份正式礼物,哪怕做不到百分百完美,也得做到百分之九十九完美,才能拿得出手。为此,手上的这只小狼已经是她做的第四只。
她耐心地戳着、挑着,像是一位即将发表诺贝尔奖的女化学家,每一针,每一线,手指是最灵活也最精妙的仪器,它受馈于人类耗费千万年的进化,撑得起伟大的历史进展,而属于理科状元苗子的这一双,怕是谁也想不到冷漠的冰山也会亲手做如此女儿家的小礼物。
炽热狂躁的风经过楼层过滤出丝丝缕缕的凉气,等到手机铃声响起时,程若茵才长出一口气,放下戳针,拍拍手里的坐姿小狼。
斜挑的深绿色的双眼放荡不羁,额边还有一道威风凛凛的疤,增添几分痞气。四肢圆滚可爱,肚皮一圈选用了浅一圈的灰色,温和柔软,就像一只主动露出肚皮给人摸的小狼。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眼下戳了颗不起眼的黑点,令人联想到黑漆漆的泪痣。
程若茵一手捏着小狼检查,一手接起电话:“喂?”
“茵茵!我好啦!你下来吧!”刚运动完,祝时越微微喘息,好似盛夏小店里撬开瓶盖的橙子气泡水,酸酸甜甜的味道沁入心田。电话那边一阵杂乱,宋闻的声音贴近话筒传来:“我宋闻,下周我生日,请你们去游乐园玩,你一定要来啊?”
“你生日?”程若茵还没反应过来,这回换了聂文斌抢过话筒:“温馨提示,祝哥的生日也快到了哦,你要不要想想准备什么——诶!哥!别打别打!”
手机应该是拿远了,隐约听到祝时越的笑骂和聂文斌的求饶,期间夹杂着两句宋闻的帮腔,吵吵嚷嚷,热闹又生动。程若茵把玩着手上的小狼,内心彭彭直跳。
生日......原来他的生日这么小吗?过了生日,他应该就成年了?
平凡的两个字在心头滚了一圈,竟好似打开潘多拉的魔盒,烫出一片红晕。
“茵茵,茵茵?”祝时越重新夺回手机的掌控权,低沉好听的声音又在滚烫的心头添上一道,“我在楼下等你。”
程若茵收起桌上的毛毡小狼,塞到玫瑰胸针所在的暗格里,冰冷和温暖隔着一层旧钱包,在扬起的马尾底下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