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分了两辆马车,我和景熠一起,他看着我拿一块帕子仔细擦拭着擎光,反反复复。
暗夜滴答落血我能毫不在意的隐入袖中,或者寻了水源随意冲洗一下便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半点受不了擎光沾血,觉得仿佛谪仙染尘跌落泥泞,是片刻都不可容忍的瑕玷。
方才把剑给蔡安的时候,特意叮嘱了他不要还剑入鞘,我必须把它擦干净,脏了剑鞘也不行。
知道景熠一直在看我,便忍不住带着期待问他:“我是不是第一个借到擎光的?沈霖用过吗?”
“没有,”他答,“本朝你是第一个。”
我听了淡笑,带着遮遮掩掩的满足。
许久总算满意了,我把擎光还鞘,递给景熠。
他接过来,望我片刻,突然道:“我的落影确实没那么容易被人欺负。”
我愣,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就我的身手表达认可,心瞬间就化成了一滩旖旎,忙装模作样的点头,笑得灿烂:“谢皇上夸奖。”
然后看着他明显还有后话的样子,我又赶紧动了动手腕主动坦白:“强接了一招重手,骨头疼。回去沈霖又要骂我。”
“这几日你见不着他,赶紧偷偷养好,”他也笑了,拉过我的手腕,以温热内力按揉穴位给我缓解疼痛,少顷垂眼,“以后不要这样了。”
顿一顿,他说:“我的皇后不应该做这些事。”
未及我应声,他又改口:“我不应该让我的皇后做这些事。”
我望着他,觉得此刻万籁俱寂。
匆忙而返,未及到达便有快马回报,北蒙王后缇娅已不在灵山行宫,遍寻不见,一并失踪的还有王后的贴身侍女和一等护卫图雷。
尽管已有预料,那牧还是瞬间惊怒。
很快蔡安又凑到景熠身边低声道:“据报,王后等三人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前便装自北侧林道下山,乘马车朝东北方向离开,不知去向。”
景熠还未作声,那娅抢道:“那不就是之前我们下山的——”
说到一半又停住,去看那牧,那牧在愤恨中略带挫败,道:“若是图雷带路,自不稀奇。”
说着他扫了一眼景熠,没再说什么。
连时辰方位,人数衣着都能如此清晰的回报,想来那牧那娅早先的金蝉脱壳,实际也是拜了景熠的默许才能成行。
对此我并不意外,开口打破几人的沉默,问蔡安:“确认是朝了东北方吗?”
蔡安点头:“是,几人神色寻常,并无异样。”
我低头沉吟,心里隐约泛起了一个猜测,但零星的线索串联不起来,说不通。
见几人都等我的下文,还是摇了头:“能让王后更换服饰自愿而行,自是有了可信的借口,挟持最忌人多,却多带了侍女,证明他们是打算寻地方安置。他们手里只有这一个筹码,若是用于交换,短期不会有事。”
至于后面,自然有两个做帝王的去操心。
没有继续多言,我犹豫一下,去看景熠。
景熠此时道:“你们先回行宫,封锁消息,我派人去查。”
我一怔:“你不回去?”
这个时候,行宫无人主持大局怎么行,王后失踪这等事恐不是成妃能处置的。
景熠摇头:“难保行宫还有他们的眼线,也许近在身边,我若此时出现,更给那些人成事的信心,不若一切如常,对方见无动静,派去另一处突袭的又断了消息,自会想办法再来传话。”
我明白他所顾忌,加之他吩咐蔡安留下来,便没再多说。
景熠临走前迟疑一下,还是对那牧道:“他们要的东西太大,没有把握,不可轻易冒险。”
傅鸿雁跟着景熠离开,他现在并无官职,也不是日日出现,我不知道没了倾城他们现在要从何打探消息,也没有问。
一年多过去,景熠能把我从人海中找出来且一路掌握我的行踪,自然有他的方式。也许这么多年在他背后的,从来也不止一个逆水。
才回到行宫住所,成妃就赶着来见了我一趟。
看得出来她一早得了王后离开的消息,眼底里却是疑惑多过担忧。
见景熠并未在此,我又如往常一般的不动声色,谨慎着没敢直接问什么,平白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便离开了。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景熠都没有出现。
行宫内外也没有任何动静,入夜后,我奔了行宫南麓的一处院落,轻车熟路的到了门口,吩咐了人说找蔡安。果然很快看到蔡安迎出来,见了我一脸意外。
我也没解释,只问:“昨天抓的人是不是关在这边?”
地处灵山行宫附近,半山腰上,有山树掩映下的重兵把守,路窄人稀,毫不惹眼。这里是灵山的一处秘密监牢。
迅速收回了诧异神色,蔡安垂首道:“是。”
我点头:“不必声张,我进去看一下。”
大概是景熠有过许可的旨意,又或者是没有吩咐不许,蔡安并没半句阻拦,顺从的带了路,随着还低声道:“娘娘,午后时分,北蒙国王陛下叫奴才领着来过一趟这边。”
我听了一滞,歪头看他。
他道:“待了小半个时辰便走了,并未问出什么口供。已报了皇上知晓。”
我这才收回眼睛:“嗯。”
院落里面屋舍庭院都是寻常样子,牢房在地下。
下来以后蔡安指着东侧一排牢房道:“除了断手的那个单独关押在西侧,余的都散押在这边。”
我点点头,一时并不近前。
那牢房点了灯,依旧昏暗,里头有着并看不清楚的各色面孔,三五聚集着。大概是曾数次身处其中,我在心里些许抗拒这种地方,只是今日却非要走这一趟不可。
少顷我侧头问蔡安:“那个断手的怎么样了?”
“已保了命,暂无危险。”
“去提出来,”我伸手示意,“关到中间那间去。”
蔡安自是照办,指了人去。
见了那人被提出来,我倒是略略意外。
景熠的吩咐是保命,只要不死,自不会有太好的医治照料。那么重的伤,不过一天,此人竟能自行行走,面色虽差,却无痛苦神色。
开门推入,关门上锁。
众人见了先是一愣,随后一拥而上或搀或扶,不同牢房的也纷纷起身探问,一时嘈杂。
蔡安刚要吩咐压制,被我抬手阻了,任由他们又吵嚷了一阵,才动身近前。
场面很快静下来。
有一些认出我是昨日动手的人,些许有几个挪了身子挡在那人身前,更多的还是暗暗打量。我的身手他们见过了,此刻又能让蔡安恭敬立于身边言语,在那些人心里,恐怕都在猜测着我的身份。
站定在牢房门前,目光越过几个闲杂人等,落在那个断手的人脸上,我淡道:“我本没必要来见你,也不图你什么口供,只不过当年江湖纷争,逆水虽灭了洛虹叛逆,到底没有动柳家人,可是如今因为一个你,却要将柳家推上绝路。”
如期在一片冷静之下捕捉到些许波澜,我不放心,咬着牙语出惊人:“过了今夜,将再没有洛虹山庄这个地方,又让你那已然为人妻母的妹妹将来如何安身?”
说完我没有等他的反应,转身迈步便走。
这样一句明显戳进对方心底的话,如一把双刃剑般同样刺痛了自己,满脑子回想的都是倾城覆灭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一个牢房,顾绵绵咬牙冲口的那一句,过了今夜,哪里还有什么倾城?
还有那句,因为一个你,加速了倾城的灭亡。
“她与此事无关!”
一句怒吼自身后传来,有着锁链晃动冲到门边的声音。
我停下,吸气转身,重又将目光稳稳的放在他身上,一片淡然。
我本也没有多少把握,等得便是这句不打自招。
洛虹山庄早年曾广招弟子,江湖上会使洛虹剑法的大有人在,但也因着柳家正宗传人的稀少让流传的剑法开始走样,当年阑珊费了大力气才寻了尽可能原始正宗的洛虹剑法来教我。
所以即使那人弃剑用刀,我还是一眼看出他身手的正宗,绝非泛泛的零散弟子。
傍晚下山,从一个极有分量的消息源处得来这个怀疑。
二十七年前洛虹柳家曾将一个女弟子逐出师门,并未言明因由,有传是与其师柳三公子有私情,后在外产下一子,名风诺,是现在柳家唯一传人柳茵茵同父异母的哥哥。
柳家家风森严,即使男丁大多早亡,纵家权旁落,剑法失传,都始终不曾承认这个孩子。
我甚至用了落影的名字本人现身,才得到这样一个模糊的可能,可见其隐蔽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