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景熠过来的时候没有带人。
我知道大概外头都不知道他朝坤仪宫走了这么一趟,忍不住想起自己这个尴尬境地,微微自嘲,没有吭声。
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派傅鸿雁跟着我,为什么不想我出宫。
他要我信他,我信。
“你找沈霖?”景熠看着我问,略带关切,“有什么事吗?”
我随意的笑笑:“没什么要紧的。”
他俨然不信,目光里含了探究。
“就是让他帮我找顾绵绵问问暗夜的下落,”我顿一下,想想又道,“还有就是找唐桀弄些药膏给我。”
“药膏?”
“嗯,”我点头,扬了扬手,“以前我伤了手的时候,用的唐桀的药,才没有落下疤,这回也想着能多少补救些。”
景熠见状伸手抓了我的手握着,神色凝滞一下,另一只手触上我的肩头,柔声:“给我看一下。”
由得他轻轻撩开左肩的衣衫,我垂了眼睛,把头转向另一侧。
那是一道狰狞的伤口。
暗夜本就刃宽,自己动手拔出来的时候又无暇拿捏角度,足在肩头向胸口一侧绵延了三寸来长。
我说我可能会死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并不是负气。要不是景熠及时把我救出来,不说余毒,光这一道伤口就会把我拖垮。
受伤后耽误了不少时日,伤毒冲撞治养不当,又时逢盛夏,湿热溃烂反复,一直到郭兆麟送我回京的路上才勉强愈合。
此时红红白白的坑洼凹凸,落下一道丑陋的疤痕,我自己都不忍去看。
即便如此,也是后来不计代价的珍品灵药砸进去换来的。这等手笔,也只有景熠才拿得出。
这是景熠第一次去瞧那伤处,显然也超出了他的想象。
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骤然阴冷中夹杂了丝丝伤痛。
我愣了愣,想到即使是他被那一剑刺穿身体的时候,也不曾有这么浓烈哀伤的目光。
他的手极轻的抚过那伤疤,我感受得到他的些微颤抖,听到他问:“痛么?”
淡淡推开他的手,我把衣裳拉好遮严,弯一弯嘴角:“痛也过去了。”
他维持着那样一个姿势和眼神没有变,仿佛依旧能透过衣衫看到深处,恍若自语:“为何每每护得天下,每每护不得你。”
不可否认这话戳中了我心底的痛,我看着他:“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前就早早有了答案,何必问。”
他目光抖动一下,经久沉默。
再开口的时候,他道:“沈霖出京办事了,要过几日——”
我很快的点了头:“不急。”
再两日的午后,水陌终于小心翼翼的问出了那个我一直等着的问题:“娘娘,外面传的那些,怎么办呢?”
水陌不糊涂,懂得自己看真相,所以她没有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而是问怎么办。
我知道如果她都开始担忧,那么时候就差不多了。
于是我静默片刻,道:“咱们出去走走。”
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我奔了后宫里景致最好的一处湖边,不出所料的看到一大群莺燕聚集,并且远远的就收获一片惊奇。
不需要多么盛装打扮,只要大大方方的由一顶皇后轿辇抬了去,谁又还能认不出状况。
我没有凑过去,而是隔了一段距离吩咐停下。
下了轿,欣然立在湖边。
看着暖阳下有些晃眼的波光粼粼,很快就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微微一笑,知道尽管没有召唤,她们也一定会自己靠过来,一个都不会少。
因为此时被这群人里簇拥在中间的,是那娅。
这宫里等着看好戏的不止一两个,也等了不止一两天。
既然早晚要有这么一遭,做势便做足吧。
“参见皇后娘娘。”
整齐的声音响在身后,我故意顿了一下才转身。
以我现在的光景,不见得有几个人会真心实意的给我见礼,但这会儿我并不担心有人不敬。
那几个想生事的一定会表现一个毕恭毕敬的模样出来,才好使得中间那个多日来受尽礼遇的利用对象心生落差和不满,甚至出头挑衅。
其实她们盼得也没错,真闹起来,我的胜算不大。
后宫生活一年,这些我已懂得了。
只可惜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出来见人,当然不是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一片匍匐之中,只有那娅和我两个人站着。
这一次的四目相对,无言得更加彻底。
少顷,还是我先笑了笑:“公主进宫有些日子了,可一切安好?”
那娅面色发白,呆呆的,张了张嘴,硬是没说出什么。
我见状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那些,已有不少露了诧异失望的神情,于是似做无意的摆手打发:“你们都散了吧,本宫与公主说说话。”
不若方才的众口一词,再一片应声起身时便有了明显的参差不齐。
“贵妃——”
众人转身要离去的时候,我突然开了口,待贵妃闻声回头,我道,“贵妃的心思咱们都清楚,劝你稍安勿躁,否则——”
眼神缓缓挪过去:“便是木已成舟的事,许也能横生枝节,还是收敛些的好。”
贵妃面上一僵,并没有如往日般辩上一两句或是装装糊涂。
她迅速的看了一眼那娅,又看看我,在弄清状况之前聪明的没有开口,收了目光转身离去。
待人走净了,我打发自己身边的下人也都退到远处,冲着那娅指一指那湖边亭中的桌凳:“来坐。”
走过去再转身,看到那娅还站在原处,动也没动一下。
我笑了,挑眉:“怎么?非要我本宫本宫的你才听得懂?”
“还是——”我坐下来,“拿把剑出来?”
那娅这才身上一颤,几步奔过来站到我面前,不敢置信:“……你……是皇后?”
“是啊,”我笑着,“就是那个皇后。”
她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怎么可能——”
“坐吧,”我指着对面的石凳示意,待她怔怔坐了,我才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可是,不对啊……皇后不是……”
“谋反的容成家?”我反问。
见她微微点头,我亦点头,“不错。不过,你是北蒙公主,不是也住进了这大夏朝后宫。”
“那娅,”见她再没有话说,我严谨了声音,“你要入这后宫,岂能如此草率?”
“连这里头最大的那个都不去摸摸底,就随意叫人拉拢了去?看她们一片瞧好戏的模样,想来你们早酝酿了许多对付皇后的法子。你若真用了,便是一时无人动你,以后却全是隐患。”
“景熠叫你学着与她们相处,你可还差得远。”我说。
“姐姐……”那娅面上惊诧略褪,现了担忧,“你现在……”
“你不必担心我,从进宫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宽慰着笑笑,又摇头,“倒是你,那些个女人没一个简单的,若是我没有这样突然出现,你计划如何?今天能有一个想不到的我出现,来日就会有更多你想不到的状况。”
说着我站起来:“我这会儿的震慑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后头的恐怕没人帮得了你,到时候你被人利用还在其次,累了两国交好大局,才是罪过。”
转身留下一句:“我先回了。”
目的达到,我没必要也不愿意与那娅多说。
后宫的生存之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何况我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经验,只不过既然景熠确定要留那娅,我至少不能让这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从一开始就走了歧途。
“姐姐!”
走出没多远,那娅突然在后面叫我,见我停下,她忙小跑着追上来。
“贵妃——”顿一下,她省略了后面的姐姐二字,“她说起过,她手里有能立置你于死地的东西,只是不急着拿出来,你要小心呀!”
“姐姐,你是好人,好人不该是这样的。”
我呆一呆,没能说出什么话。
贵妃手里的东西不外乎就是那纸诏书。
的确足够要我的命,只是那诏书毕竟是太后出面拿出去的,真揭露出来,他们薛家在这里头也脱不了干系,算起来罪过不比我的小。
她要到什么地步下才会做这种两败俱伤的事,还是还有什么别的筹码。
景熠又是不是有所知晓防备,我一时想不透。
心里存着事,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所以当水陌散碎着脚步跑进来的时候,我的心忽然就一阵狂跳。
“娘娘!”水陌跑得脸有些微红,“出事了!乾阳宫来了刺客!”
我“啊”了一声,忙起身:“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内禁卫都在围着抓人呢,还从宫外调了不少人进来。”
知道我会武的水陌靠近一步,“听说是个逃跑的钦犯,是江湖里面很有名很厉害的人物,不知道娘娘你认不认识,叫——”
心里一揪,我脱口:“落影。”
水陌忙不迭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