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我被从牢房里提出来,带到外间审讯的地方,跪在当中。一件大大的黑色披风将我连头带身一齐遮住,低下头的时候,头脸都隐里黑暗里。
有许多人进来,许多嘈杂的声音响在耳边。
一些人低声的说着话,还有人朗声问着我一些堂皇的问题,我安静的垂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尺见方的青砖地。
周围一切都是嗡嗡的,听不真切,也不想去听。
无论他们说什么,我只是沉默。
一直到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都出去。”
我身上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闭上眼睛狠狠的咬了牙。
恨自己的敏锐。
明明人已经一片浑浊,为何还能一下子听得出他的声音。
嘈杂声悉索淡去,一个白色衣襟出现在眼前,蹲下来,一双温暖的手扶了我的肩膀。
我看着那一身白衣,没有抬头。
他最爱的白色上有着暗暗的龙纹,这一片我曾经最迷恋的色彩,此时竟微微有些刺眼。
随着披风的兜帽被他剥落,我抬眼看他,一时呆滞。
许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太过难看,我看到他的眸子一下子收紧,脱口:“言言——”
他也瘦了些。
那么气宇轩昂的一个人,现下看起来竟是有些疲颓,这十几日对他来说,想必也很辛苦。
一些前一刻还斑驳的怨念忽又化作点点心疼,开口的时候,我的声音晦涩低哑:“你的伤……好些了么?”
说着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才一动,那沉重锁链的声音刺耳传来。
景熠一低头,霍然皱了眉,起身走到门边,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很快有人凑过来帮我解开镣铐,略一抬眼,是那个西关太守。
重镣去掉,剩的是那条纤细钢链。
那太守转头看了一眼景熠,见没有别的话,才又继续拿个小小的钥匙去开锁。
我也去看了一眼景熠。
他大概是为了帮我遮掩身份,站在门口并没有过来,看也没有朝这边看。
于是我重新低下头,眼里寒光乍现。
左手才脱离束缚,我就猛的抬了手。
借了铁索连环的一招,用那细锁链一下子勒在这太守颈上,紧接着一把将他推在墙边,用力砸中他背上穴位,右手收紧。
恨声:“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做,你偏不信,我说一定会杀了你,你还不信吗?!”
此时的我没有内力,身上又虚弱,手腕上这点力气,制住他不难,一时却要不了他的命。
身后动静骤起,景熠飞快掠到我身边,沉声:“你要做什么?”
“皇上看不出来吗?”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我有些气短,咬牙道,“我要他的命!”
“倒是什么事?你先放开他!”
我不理,身上有些颤,拼力不松手。
那太守动弹不得,又被勒得接不上气:“皇……皇……”
“言言!”景熠急起来,“你先放开,有什么事,我给你办。”
“景熠——”我喘息着,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出来,“我要他的命……就这一件事……你别拦我……”
“言言——”
景熠沉默一下,再次用双手扶了我的肩膀。
与刚才却已是完全不同的意味,他的手指扣在我双肩大穴,丰沛内力悬而不落:“他是西关太守,边城重臣,他不能死。”
心里瞬间如钢针刺过,深及百骸。
大局,依旧是大局。
这种大穴被制住,别说是杀别人,自己的性命都在须臾间。
手臂已经使不上力,气息也再接不上。我知道这是景熠在逼我妥协,他精确的控制着力道分寸,许是不想伤到我,我却已经痛到不能活。
到这一步,我就是输了。
无论我是否妥协,都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于是我笑一笑,声音很轻,轻的几乎听不到。
“景熠,如果我不放手,你会杀我吗?”
这样一个问题,我知道不会等来回答。
心里也早有了答案。
已经失去了僵持的能力,我轻轻的松了手,如他所愿。
三个人都是一时松懈。
那太守劫后余生,惊恐的刚要转过头,我突然在嘴角勾一抹异样的弧线,抬起手肘便朝他颈侧重重磕过去。
我抬手的刹那景熠就察觉到了,大惊着来拦,一把将我拨开,却是已然来不及。
这会儿的我不比往日,气息动作都差得远。
原本没可能在景熠面前得手,只可惜他被我刚才那个问题扰得有些出神,我心灰意冷的放弃又看起来太过真实,这才得以让我面无表情的着看那太守瘫软着倒下去,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要杀他,一定要。
被景熠的掌风波及,早已强弩之末的我朝后面直跌了出去,撞到墙上身子猛的一僵,重重摔下来。
整个人骤然凝紧,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景熠没料到我完全没有防御,怔得一下,也顾不得去查看那太守死活,飞快纵身过来一把捞住我:“言言!”
我强忍半晌,费了好大力气才提上一口气。
咬咬牙,挣扎着推他:“何必问呢,你的答案一定是会,当然会啊!那是你的江山社稷,天下大局,你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好——”我伸手一指那倒在地上的太守,“现在我杀了他,你可以来杀我了。”
景熠看着我,眯了眼睛没说话。
“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失去了价值,该到了退场的时候了。”
“言言,”他闻言皱眉,淡声,“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呢……”
我忽然就笑起来,随着喘不上气,“……是啊,我真傻,竟然以为你会来救我,竟然以为你是来救我的。”
“不然我是来做什么的?”他略现薄怒,又强压了下去,“你——”
“景熠,你有你的大局,不管我懂与不懂,我都接受了,我为了你,什么都肯。”
“你不来,我不奢望,哪怕是被大局舍了,我也认了。可是到如今,你来了,却是和一个公主杵在那,而我拼上一条命,撑了这么多天,换来的就是这个!”
烛火边,我把噬魂的那一摊粉末用力一拨。
顿时四散飘飞,纷纷扬扬。
在那其中,景熠刹那呆滞的脸,有些模糊。
我喃喃的委屈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景熠突然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这不是我吩咐的!我怎么会——”
“不是你吩咐的……”我打断他,“你还需要吩咐吗?”
“一个皇帝,一个公主,都在这宁武城里,突然要提审钦犯,下面的人还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已经被关在这里,我受了伤你知不知道?重伤……没有人报给你听吗?”
“就算你不知道,你要见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是我不知道你是谁还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谁?你是来见谁的?”
“景熠,你告诉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仰起头问:“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呀?”
他上来抱住我:“不是,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他开了头,却又停顿。
仿佛有许多欲言又止,又似无话可说。
我咬唇望他,满心都是乾阳宫大殿里他没说出来那句话的情景。
于是咬着最后的希冀:“我在听,你说。”
然而响在耳边的不过是这样一句:“对不起,是我不好……”
终于绝望。
我开始挣扎着要推开他:“景熠,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甚至不理是非,不问缘由,我已经卑微到看不见自己,你还要我怎么样?”
“为什么要这样打破我的梦想和信念,你这样做,要我怎么面对付出过的那些岁月……”
“你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心疼过我的执着?”
他不肯放手,我不肯妥协。
挣扎再三,我终于无力的瘫软下去,跪倒在地,再直不起身。
“我做错的事,我拿命抵……我拿命抵了啊……”
“言言,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急了,疏忽了,你——”
体内毒素被我遏制了多日,脱离了内力束缚后又经这样一激,此刻终于炸开了。
随着一阵又一阵强烈的作呕,血翻江倒海的涌上来,大口大口的呛得我几近窒息,眼前全黑。
伴随而来的,胸口的伤处重又湿腻,遍及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剧痛,让我刹那间蜷缩成一团。
然而比起这些,真正让景熠的声音戛然而止的——
是比那血更快落下来的泪。
七岁时,十二岁的他跟我说,哪怕沉默,也不要哭,有旁人在的时候,掉泪会凸显你的懦弱和没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哭起来只会更难受。
多年以后,已经沉默了太久的我,面对着一片再也熬不过去的伤心,泪如雨下。
为什么我爱了这样一个人。
我有着那么多世人钦羡的东西,我十三岁初入江湖,起点就站在众人中央,以那样辉煌和笑傲的姿态,多少样的无人能及。
却为何爱了这样一个人。
他是我的天下,可是他的眼里,却只有他的天下。
爱上帝王,成为皇后,到底是命运对我的格外眷顾还是格外残忍。
哭得急了,反复被血呛到,我剧烈咳着,蜷缩得更紧,完全喘不过气。
景熠紧紧的抓着我的手,片刻惊悸之后竟是有些慌乱:“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把手抵在我背上想要帮我压制气血,却发现我已经虚弱到根本承不住他的内力,吓得他整个人有点僵硬,一把把我揽进怀中。
“言言,你快冷静一下,静下来,这样危险!把气息稳住……你伤这么重,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他就来扣我的手腕,我挣着,他本就不擅号脉,一时更加摸不清,只能紧紧抱住我,一只手扶住我的头,把脸贴近我,声音微颤:“是我不好……你先稳一稳气息,好么……”
“……”
如他所说,我身上的伤经不起这样的激烈情绪,很快就意识模糊,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我精疲力尽的靠在他怀里,觉得剧痛,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痛。
在这疼痛和悲伤里,我哽咽到久久无法成言。
几次张了嘴,又仿佛忘了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