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宫此时一片冷清。
与昨夜来的时候大不相同,穆贵嫔院里的人已然一个都不剩,后宫众人听到风声也没有敢往这边凑的。
贵妃在正殿里听说景熠到了忙着迎出来,一眼看见我又跟着出现,登时就是一愣。她倒也掩饰得快,垂首礼数周到无缺。
景熠点了头,我则理都不理。
左右昨夜的状况肯定早传遍后宫,皇后贵妃当众起了争执,谁也没讨到什么好去,多少人等着看好戏,我自没必要再虚应她什么。
况且我此时的目光已经被跪在殿中的人吸引,景熠转过身的时候微皱了眉。
我绕过去一看,是同居延福宫的僖嫔,也是最早一批进宫的妃嫔,六年来只由贵人晋了一级到嫔,是大理寺左寺丞的女儿。
兰贵嫔的事之后,水陌早把有些品级来路的妃嫔日日在我耳边念叨了个遍。
同样是一夜不眠,比起贵妃的精神上佳,我和景熠的平淡如常,僖嫔已经是一副萎靡的绝望模样,她面前的地上摊着的,是几封拆开来的书信。
殿内一个下人都没有,贵妃走到景熠身边,带了一些谨慎的将手里的两页信笺递给他:“兹事体大,臣妾不敢擅处,故请皇上前来。”
景熠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接过信来看,倏然就阴沉了面色。
我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既然信是贵妃一早拿在手里,自然不存在有毒的问题,那么能让景熠如此的,便只有信的内容。
少顷景熠把信递给我,我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心里就是一顿。
竟又是些情爱私通之语,看笔迹与昨夜那封并不相同,但内容是一般无二。
每页信笺上都有来有往,一个笔迹浑厚,另一个娟秀,郎情妾意无可辩驳。
手里不由得攥紧了些,我一直以为昨夜那信是伪造的,只关注了信上的毒,从未想过那几个字意味着什么。景熠没有问,我也不曾上心。
此时看来,这里面的端倪还深。
若真有妃嫔私通外人,为何信的笔迹不一样,又为何穆贵嫔死了,被揪出来跪在殿内的却是僖嫔。
景熠很快看向贵妃,贵妃会意道:“这些都是在僖嫔的住处搜出来的。”
他的表情淡下来:“与贵嫔的事有什么关系?”
贵妃飞快的看了一眼景熠,发现我在看她又缩回去:“想来是贵嫔无意中撞见了旁人隐秘之事,被人灭了口。”
景熠目光一顿:“想来?”
贵妃几不可见的瑟缩一下,忙说:“僖嫔已然招认了。”
听到这我倒是有些意外,笔迹分明不同,僖嫔为何会认?以她的身份背景,又怎么可能拿得到顾绵绵的毒。
景熠伸手从我这把信抽回去,并没有再看,只是松开手,任那两页信笺飘飘悠悠的落在僖嫔面前,声音淡的没有一点温度:“你怎么说?”
僖嫔头都没有抬,眼睛直直看着那信,没有泪也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半点受到胁迫招认的迹象。只是十分安静的回了一句:“臣妾无话可说。”
我立刻就皱了眉,僖嫔进宫六年,当然比谁都明白这样说代表什么。
景熠给了她说话的机会,她哪怕沉默,哪怕说一些苍白的求饶辩解,都比这样公然的在帝王面前承认不轨要好。
她这已经不光是在自寻死路,简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逼景熠杀她。
抬头去看景熠,无论如何僖嫔都算是他的妾室,被一个伴随自己六年之久的女人这样背叛,这对于那个恣情时肆意谈笑,内敛时又沉冷无比的男人,不知道在他心里会作何感想。
景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却已然在他眼睛里面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凌厉。
心里一动,开口问贵妃:“贵妃怎么想起要去搜僖嫔,贵嫔又是怎么死的,可已查了?”
贵妃缓缓的把眼睛朝我看过来,淡淡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等事,天地人都看着,总是会有些风吹草动传出来,穆贵嫔得到他们的书信证据也不稀奇。”
“昨夜人人皆见了僖嫔提前退席,想来便是有所图谋,收买了贵嫔身边的丫头,妄图杀人灭口,后来那丫头见事态败露,便畏罪自尽了。”
贵妃的话其实并站不住脚,僖嫔不是第一天入宫,怎么会傻到留了这么多要命的书信在身边。若是那宫女害死了穆贵嫔,又怎么可能将一封剧毒的信放在自己身上。
刚要提出异议,贵妃直盯着我补了一句:“皇后娘娘昨夜看了那信,自然知道里头是什么内容,当时毁了去也是为着皇室颜面,臣妾昨夜实在糊涂,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一句话加上深深一礼,直接把我堵了,让我反而不好说什么。
贵妃何等聪明,看昨夜到了那个份上,景熠依旧去了坤仪宫,知道一时半刻不可能扳得倒我,这件事上硬把我扯进去也十分牵强,于是干脆示了弱,让步给我。
我与僖嫔并无交情,眼前的状况是敏感时期需要速速摆平,无论是贵嫔暴毙还是宫嫔私通,全都不是能声张的事。
僖嫔自己都认了,穆贵嫔身边的人已经一个不剩,求证无门。
景熠态度不明,我实在犯不上替谁回转什么,于是只得淡笑一下,算是领了贵妃的情作罢。
贵妃见自己得了逞,眼里泛了不可掩饰的笑意,知道这事到此也便结了。
已经死了一个,这个只求速死的根本没有查下去的必要,就算有人怀疑她是个替罪羊,那点私通的事却假不了,景熠绝不可能姑息,赐死是唯一的可能。
这会儿只要我不找她的麻烦,没人敢来置喙。
于是见她复又堆了满面担忧对景熠进言:“只是这等事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景熠沉默片刻,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道:“单独关起来,另行发落。”
我和贵妃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论处。
景熠的旨意明显是下给我,这对于在此间主事的贵妃来说更为意外,可是却不等我们反应,景熠就迈步离开,连地上的僖嫔都怔怔的回头去看。
坦白说,我也不懂他的意图。
倒是要深查根源,还是想留僖嫔一命,无论哪种,在眼下这种局面上似乎都没有道理。
继续查只会是耻辱,当事人也不是什么重臣之后,不管这是一桩连带谋害还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景熠这样做都只会夜长梦多。
并没有耽搁得太久,我转头去看贵妃:“既然皇上这么吩咐,就办吧,僖嫔关起来,好好的看着,不许她见任何人,也要防着她寻了短。”
说着我又指指那些书信:“回头把这些送到我宫里去。”
贵妃看看自己已经没戏可唱,不大情愿的点头称是。
我只作未见,低头皱眉扫了一眼僖嫔,没再说什么,心里有点沉的离开了。
听水陌说景熠是回了乾阳宫,我本想去找他,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回坤仪宫等。不管我与他之间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在皇宫里我必须扮演好自己该有的角色。
不料一整天过去景熠都没有出现,也不见任何话或旨意传出来。
我翻着贵妃叫人送来的那些书信,笔迹并无可疑,看着墨迹纸张也是有先有后,不像临时伪造。
从里面并看不出什么端倪,字里行间那些词句都是情意绵绵,对象却不是景熠,反而让我有些莫名的愤恨。就如当时对着三心二意的容成潇一样,巴不得这些不知福祉的女人不得好死。
眼看着天色渐晚,想着他是不会来了,一日夜不眠不休的我实在是有些乏,便吩咐了人预备沐浴。
下人都打发出去,将沈霖和顾绵绵给我的几种药粉小心配比了溶开。
衣衫褪尽,把身子没入这充裕着药香的热水中。
起初并不算舒适,混合的药物让效力显得有些霸道,不能抵抗,深吸气慢慢卸下防御,待全身经络舒缓着接受了外来的药力,整个人逐渐昏昏欲睡起来。
尽管知道坤仪宫是自己的地方,又再三嘱了水陌守在外面,多年的习惯让我到底还是存了一丝戒备。
意识到有人无声靠近的时候,我猛的一惊。
左手下意识的一缩,才想到暗夜并不在身边,懊恼着自己竟然没有听到动静,于是忙着就要去抓衣裳。
因着有伤,右手是搭在浴桶外头的,手边咫尺就是衣裳,不想就是这咫尺都没有够到,手才一动就被人一把抓住。
全身立刻一紧,仰头看到的却是景熠的脸,表情有些无奈的看着我的骤然惊悸。
心里这才松了,复又微微自嘲。是啊,还能是谁呢。
即便是他,这样不着丝缕的相见还是让我有些赧然。右手被他抓着,拿不到衣衫我也不敢起身,缩在水里有点哀怨:“你非要这么无声无息的吓我么?”
“不然呢?在门口等着你湿漉漉的跑出来接驾?”他挑眉淡笑,“你不会一点都没察觉吧?”
我愣一下道:“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皇后寝宫,不说里头有多少眼睛嘴巴,外围还有一圈内禁卫巡视,除了景熠谁闯得进来?
就连我自己想偷偷进出的时候,也要水陌帮我支开人才行,住了这几个月我已经发现,防备人偷袭实在没什么必要。
景熠显然不满意我的答案,他低头看看我,突然把手伸到浴桶的水里,登时吓了我一跳。
然而却是我小人之心了,少顷见他皱着眉歪头:“怎么用这么烈的药?”
我松口气笑笑:“没事啊,一直都是这么用。”
“胡闹,”他轻声斥了句,“沈霖给你药时嘱咐的你从来都不听是吧?以前没条件循序着来,在宫里头谁还能碍着你?”
“唔,”我不置可否的应着,眼睛看着一边的衣裳,抬眼看他,“皇上能不能……先……”
景熠进来好一会儿我才叫出了第一句皇上,出口后两个人反而都有点不习惯。
他瞥我一眼,伸手将一条擦拭身体的巾帕展开来,淡淡开口:“皇后洗好了就起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