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港市刑侦支队的走廊永远浸泡在消毒水与咖啡的混合气味里。周致青松开领带结,金属袖扣在档案柜玻璃上磕出一声轻响,倒影里掠过窗外被铁丝网切割的夕阳。
黑松碎尸案的卷宗在他臂弯里散发热度,像一块将熄未熄的炭。法医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林涧把档案袋往不锈钢台面上一撂,塑料封口崩开的脆响惊飞了窗外两只灰雀。
“黑松省厅缉毒支队借调,二级英模。”他拇指重重碾过鲜红的印章,“老许说这人在边境线上趟过血海,你多担待。”
周致青没接话。解剖台上方换气扇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扑在脸上,他忽然想起今早电梯里撞见的那道身影——深色夹克松垮垮罩着清瘦骨架,后颈绷带从领口支棱出来,浑身上下泛着隔夜烟草的苦味。
那人蜷在轿厢角落打瞌睡,直到七楼“叮”地一震,才慢吞吞摸出皱巴巴的调令。
刑侦支队办公室的声浪就是在那一刻凝固的。“许、许砚同志”林涧的保温杯哐当砸在值班表上。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照着新同事凌乱发梢间一闪而过的银白,像雪地里蛰伏的刀锋。
打印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二十米开外的实习警手忙脚乱按住飞溅的A4纸。许砚在这片兵荒马乱中掀起眼皮,漆黑瞳仁里浮着层雾蒙蒙的水汽:“厕所在哪?”
“走廊尽头左拐。”
周致青的声音从档案柜后传来。他正把上月缉毒案卷宗按编号塞回铁皮抽屉,金属碰撞声清脆如叩击头骨。新来的借调警员经过时带起一阵风。
林涧叼着韭菜盒子蹭到周致青身边:“这哥们档案是不是写反了?二级英模看着像网吧通宵三天的……”林涧的尾音被电梯抵达的蜂鸣吞没。
周致青转身时,不锈钢门正缓缓滑开,首先涌出的是烟草与廉价薄荷糖的气息——像锈铁罐里融化的雪水,混着某种蛰伏在阴影里的危险。
“禁毒支队许砚,来送跨境案交接材料。”声音是冷的,却裹着层糖衣。
周致青眯起眼,电梯顶灯在那人发梢镀了圈毛茸茸的金边,他整个人像被随手扔在光里的剪影:黑色夹克松垮地挂住肩膀,领口翻出半截洗得发灰的T恤,牛仔裤膝盖处裂着道口子,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
最刺眼的是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印着“老王便利店”的红色LOGO,鼓鼓囊囊塞满虾条和辣条。
“放桌上。”周致青用钢笔敲了敲会议桌,玻璃面倒映出那人晃过来的影子。不合规,他在心里扣分:头发过耳、便装出勤、携带零食,禁毒支队就教出这种纪律?
哗啦一声,塑料袋擦着卷宗边缘落下。周致青皱眉后退半步,却见两根修长的手指从袋口夹出个铝罐,“咔”地掀开拉环。气泡翻涌声里,可乐甜腻的气息突然漫过整间会议室。
“许砚警官,周致青指节叩在案卷封皮,“这里是刑侦支队,不是便利店。”玻璃罐在桌面旋出半圈水渍,那人终于抬眼。
周致青呼吸一滞——他见过边境线上淬毒的匕首,见过弹壳里开出的婴栗,却没见过这样一双眼:虹膜是雨林沼泽般的浓黑,睫毛垂落时像收拢的鸦羽,偏偏眼尾缀着颗小痣,给那团化不开的墨色添了道裂缝。
“周队。”许砚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可乐,喉结滑动时脖颈拉出凌厉的弧线,锁骨处的红绳一闪而过,“您这的空调,比禁毒支队冷三度。”
他屈指弹了弹铝罐,叮一声脆响撞碎满室冷光。
周致青这才注意到他手腕内侧的疤痕,暗红色蜈蚣般盘踞在青色血管之上。那伤痕太新鲜了,边缘还泛着粉,像是有人硬生生从血肉里剜出条毒蛇。
“你的伤……”
“猫抓的。”
许砚把空罐捏瘪,抛物线扔进垃圾桶,“野猫,凶得很。”
他笑起来时,那颗泪痣便活了,在冷白皮肤上轻轻一颤。
周致青突然发现他右耳垂有道旧伤,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而过,如今只剩个小小的豁口。
窗外暮色突然汹涌而入。许砚转身时,夹克下摆扫过椅背,周致青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不是枪火,是更陈旧的,像暴雨前闷在云层里的雷。
话音未落,指挥中心的内线电话炸响。周致青抓起听筒的瞬间,玻璃窗外的梧桐树梢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的振翅声淹没在骤然拉响的警报里。
“长青路烂尾楼发现毒贩踪迹,重复,长青路烂尾楼——”防弹背心甩在许砚怀里时还带着人体余温。
周致青把□□插进快拔套,瞥见对方正在研究胸前的卡扣。
“反着穿的?”许砚指尖勾着防弹板,语气像在讨论超市打折鸡蛋。
黑色冲锋车碾过暴雨前的闷雷冲出院门。后视镜里,许砚把脸埋进立领,缩在最后一排打盹。
林涧第九次偷瞄这个传说中的缉毒英雄,差点被急转弯甩到车门上。
“注意警戒区域。”周致青叩击战术板的声音让所有人脊背绷直,“A组跟我从东侧货梯突入,B组守住地下车库出口。记住,对方可能有缅北流窜过来的……”。
轮胎摩擦地面的锐响截断尾音。许砚忽然坐直身子,潮湿空气里浮动的铁锈味让他瞳孔骤缩——是血,混着某种动物腺体的腥臊。
“犬只。”他喃喃道。车顶红蓝警灯掠过苍白面颊,映出眉骨上一道陈年疤痕,“至少三条杜宾。”
烂尾楼轮廓在闪电中狰然显现。许砚跟着突击队跃出车厢时,裤兜里掉出个皱巴巴的烟盒。他弯腰去捡,正撞见周致青冷冽的目光。
“你打头阵。”
周致青把防暴盾牌塞进他怀里,金属边沿磕得指节发白。楼洞深处传来犬吠,混着云南口音的咒骂。
许砚嗅到硝烟味在齿间漫开,像含着一块生铁。林涧的呼吸喷在夜视仪边缘凝成白雾。他握枪的手在发抖,战术靴碾过水泥碎块发出细响。
黑影就是在这时从承重柱后扑出来的——獠牙离喉结只剩半寸,却被一记膝击撞得呜咽翻滚。
“换弹。”
许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周致青看着这个三十秒前还困得东倒西歪的男人,此刻正用大腿夹住杜宾犬的脖子,卸弹匣的动作行云流水。
染血的犬牙擦过他手腕旧伤,在防弹衣上拖出黏腻水痕。四楼突然爆发的枪声让所有人伏低身形。周致青按住耳麦正要下令,却见许砚突然僵在原地。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通风管道缝隙间垂下一绺染成金色的头发——是失踪三天的线人。
“我去。”许砚扯开防弹衣卡扣,“西南角消防梯直通天台,你们从……”
“这是命令!”周致青拽住他后领的手陡然收紧。战术手电扫过对方骤然苍白的脸,额角细汗在冷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楼顶传来玻璃碎裂的巨响,混着毒贩嘶吼的缅甸语。许砚突然笑了。他反手扣住周致青腕脉,力道精准得可怕。
破风声掠过耳际。周致青看着这个借调警员如鬼魅般攀上生锈钢架,褪色的夹克下摆扫过钢筋断口,扬起一小片银色铁屑。
月光从楼体缺口倾泻而下,照亮他指尖寒光——是把裁纸刀。
裁纸刀锋刃切开月光时,周致青嗅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