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死寂的巷弄间低回呜咽,裹挟着一股浓重的膻腥。
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啼鸣;野犬尽情享受着残缺的尸骸,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残阳如血,大地一片暗红。
这里是人间,又好似地狱。
灌木丛遮挡的狭小山洞中,两个瘦小的身影紧紧相偎,一动不动。
沉闷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又渐渐消失。
夕阳沉下,冷月升起。
清冷的光穿过灌木丛,细碎洒落在他们身上。
程商枢屏住呼吸,透过枝叶的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
身后,高子行死死捂住嘴巴,泪水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三年前,天降不详,帝后失踪,政权动荡,朝堂倾覆,门阀世家起兵角逐皇权。
才刚刚结束内乱的中原王朝又再次陷入了战火纷飞,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各方势力扩大实力,不惜引狼入室,拉外族作为外援一同打天下。
短短三年,这些异族势力趁机崛起,反客为主,侵占城池,肆虐杀戮,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那一日,一声凄厉的“城破了”,摆面摊的老婆婆和妇人死于异族之手。
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程商枢想起了他的父母也是如此牺牲自己,为他争得一线逃脱的机会。
所以,他伸出了手,救了高子行。
两个无依无靠的人,便开始搭伙逃难,东躲西藏辗转流亡到江南一带。
乌鸦突然惊飞,脚下的草叶悬挂着血珠。
几个精壮的异族人步步紧逼,程商枢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握紧藏在袖中的短匕。
就在其中一个异族人贴近之时,程商枢找准机会,身形一晃,袖口寒光亮出,向上狠狠一刺,再用力一抽,顷刻间,鲜血喷溅。
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程商枢又拿着匕首朝着其他人挥去。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那样的幸运,只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小杂种!”受伤的胡人满口怒骂。
其他几人也没了逗弄食物的心思,将手中的弯刀朝着程商枢劈去。
程商枢灵活地闪避着劈来的弯刀,他的刀太短,只能在躲闪中找机会攻击。
悬殊的体型和人数,让程商枢很快被这几个异族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耳边传来狰狞刺耳的笑声,靴底狠狠碾着他的脸颊,恍惚间,他看见父母在血泊中向他招手……
他们好像在说:别怕,爹娘来接你了……
“在那!那里有胡人!”
马蹄声发出‘哒哒’脆响,一队穿着盔甲的人马忽然涌来。
见是驻扎周边的军队,几个胡人匆匆逃走。
“哥!哥!”
高子行笨拙地翻身下马,等带他同乘的士兵反应过来,他已经摔倒在了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又立马爬起来跑向躺在地上的程商枢。
领头的壮汉骑在马上,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这浑身被血污浸透的少年,以及倒在他附近已没了气息的胡人尸体。
他紧紧握住的刀刃上还残留着鲜红的血液,看起来虽然狼狈,却透着一股子的坚毅。
少年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即便昏迷,也不肯松开手中的刀。
“这小子,倒是个硬骨头。”领头的壮汉饶有兴味的说:“带回去。”
暮色四合,程商枢被救到了驻扎在澜江边的勾吴军队,军医剪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熟练地清洗伤口、敷上药粉。
少年在昏迷中仍绷紧身体,牙关紧咬,额角渗出冷汗,却始终未发出一声呻-吟。
军营帐内,烛火摇曳。
程商枢睁开眼睛,最先感受到的是浑身的疼痛,紧接着是喉咙里烧灼般的干渴,不过他更在意的是这陌生的环境。
“醒了?”
一个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程商枢猛地绷紧身体,目光中透着警惕。
萧毅抱臂而立,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大半的光。
他的腰间悬着一柄宽刃战刀,刀鞘上缠着磨损的皮绳,显然久经沙场。
程商枢没说话,盯着他眼神依旧警惕。
“怎么,连句谢都没有?”萧毅大步走近,随手抛过一个水囊,“喝吧,没下毒。”
程商枢接住,拔开塞子,仰头灌了几口,清水滑过喉间,缓解了灼热。
萧毅挑眉:“不怕有毒?”
“不怕。”
“胆子挺大。”萧毅笑道:“叫什么名字?”
“程商枢。”
“伤好了,来找我。”
“好。”程商枢没有任何犹豫。
……
又一年深秋时节,荒草随风浮动,枯叶如垂死蝴蝶簌簌坠落。
云雾弥漫的山林深处,一身劲装的俊美青年踩着枯叶前行,浑身的衣衫被水汽沾湿。
当年那个瘦弱少年如今已长成挺拔的青年。
因为常年征战,裸-露的皮肤被太阳晒成微微的小麦色。
山路难行,程商枢走得不急不缓。
十月的深秋,白日里有些阳光时还暖和些,随着太阳徐徐落山,寒意也渐渐袭来。
日影斜沉,晚霞铺满天边,煞是好看。
如此美景,程商枢却无心欣赏,趁着还未入夜,他捡了些枯枝,寻了处地方,架起篝火,准备在此将就一宿。
篝火燃起,程商枢静静-坐在火堆边,手中攥着一块麦饼,耳边的狂风如鬼哭狼嚎般呼啸。
半月前,他还是统领三千铁骑的校尉,如今又变回了一介庶民。
这些年,他跟在萧毅身边学习武功,学习如何行军打仗。
凭借着不怕死的毅力,以及聪明才智的头脑,程商枢凭借着在战役中的多次立功,迅速在军队中站稳脚跟。
伍长,什长,队率,队将,曲军候,军司马,一步一步,最后当上校尉。
太过于顺遂的成功,让少年变得肆意嚣张,不知隐忍,也忘了瞻前顾后的道理。
先是在战场上因为被错误的信息误导,加上自己的一意孤行,中了敌方计谋,差点导致全军覆没。
后又以此为被人构陷通敌卖国,好在萧毅从中周旋,找出他被冤枉的证据,这才留得一命,却也因好大喜功而被削去了官职。
明月在云层中穿梭,时而隐没于参差的云层,时而将清冷的月辉倾洒而下。
当朦胧的月光柔和的铺洒在大地,斑驳的树影随风而动,所有的一切都颇为宁静。
当月亮隐没在云层,阴暗的夜色多了一些诡异不明的细碎磷火,连刮过的风里也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阴寒。
这种氛围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足以让人胆战心惊,但对于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程商枢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静静地坐在篝火前,遥望夜空,脑子里转着无数的念头。
风掠过,卷落几片枯黄的落叶,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异动。
程商枢盯着不停摆动的杂草,右手紧紧地按在刀柄。
周围的人出现得悄无声息,说明功夫极强,不能掉以轻心。
刀出鞘的刹那,斑驳的微光倒映出五条人影。
程商枢旋身踢翻篝火,燃烧的枯枝如流星般砸向敌群。
“叮——”
寒光森森,刀剑碰撞的尖锐声在死寂的黑暗里,震得人心肝发颤。
明月高悬在天空,冷漠又无情地注视着地上缠斗的的人。
刀刃贯穿身体的声音格外清晰,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大片地面。
内脏破损的剧痛让程商枢几乎昏死过去,他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指甲在泥地上十道痕迹,视线渐渐朦胧……
树敌太多,至死,也不知道是死在谁的人之手……
程商枢伏在地面,散乱的发丝与地上的泥土枯藤纠缠,瞳孔中的光芒已近涣散。
蓦地,腕间骤然发烫,令他神志为之一清。
不远处的林间忽有幽光浮动,萤火般的微茫中,隐约浮现出一道虚影。
“那是什么!”杀手们的目光变得警惕。
所有的细小光点汇聚在一处,凝结成了如烛光般的光晕。
草丛发出细碎的声响,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
她一步一步,步伐极慢,姿态优雅。
“来者何人!”为首的杀手厉声喝道,刀刃反射出森冷寒光。
程商枢抠进泥土里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埋在枯草树藤之间眼睫颤动。
月亮钻出云层,在淡淡月辉的映照下,众人将来者的容貌一览无余。
这一刻,几个杀人看得愣了。
来人红裙迤逦,环佩叮咚,宛如谪仙降临凡间。
她的目光越过杀手,落到趴在荒草里的程商枢身上。
片刻,她轻扯嘴角,缓缓开口:“找到你了。”
刹那间,程商枢胸腔骤然紧缩,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杀手们猛然惊醒,相互对视后,数道寒光同时袭向女子。
才堪堪靠近,杀手们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袭来,便如断线木偶接连栽倒,失去意识。
程商枢艰难撑起身子,抬起头来。
最先入目的是一截盖过双足的裙裾,明明行于山间,却纤尘不染。
视线往上,光华流转的琉璃灯点亮了他琥珀色的瞳孔。
云鬓峨峨,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瑰姿艳逸,奇服旷世,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程商枢喉结滚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张超尘脱俗的面容,脸上露出了迷茫,不解,最后归于平静。
女子眼眸低垂,那双同他一般的凤眼明亮澄澈,眼中无悲无喜,似笑非笑。
“你是谁?”声音沙哑,还带着喘息。
“谳凰。”声音轻柔,却透着疏离。
“谳凰?”程商枢呆呆地复述了一遍,眼神放空,像是陷入了沉思。
是梦?还是临死的幻觉?亦或是地府来的接引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