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侧那片青紫的血管上,他的指腹温热起来,仿佛被那皮肤下的血流所熨烫。他微微垂着头,额前几缕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留下冷硬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林乲安看着他低垂的侧影,看着他指腹下那片代表生命搏动的脆弱青紫。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酸液里,又疼又涨。原来,那看似冷漠的放纵背后,是父母被巨大的恐惧扭曲的爱。他们不敢靠近,不敢拥抱,不敢施加任何一点可能被解读为“约束”的关心,只因为害怕那根无形的绳索一旦收紧,就会像当年那根金色的气球绳一样,将他们的孩子再次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酸楚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了。她反手,用自己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顾穆摩挲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他的手指很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所以……”林乲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努力想说得平稳些,却还是泄露了哽咽,“所以……他们才……”她不知道该如何完整地说下去。说他父母因此在他成年后几乎彻底放手,让他在外人眼中成了个被家族边缘化、甚至“弃养”的孤狼?说那些流言蜚语背后,藏着怎样一种被恐惧扭曲得面目全非、却又沉重如山的爱?
顾穆没有回答。他依旧低着头,任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发酵,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过了很久,久到林乲安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他才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嗯。”一个单音节,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缓缓抬起头。灯光下,林乲安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片赤红。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巨大痛楚和疲惫。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终于撕开了自己最深的伤口示人。
“还有……”顾穆的声音更低哑了,带着一种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疲惫。他微微侧过脸,避开了林乲安过于直白的、盈满泪水的目光,视线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那次之后……身体底子,一直不算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异常艰难。
林乲安的心猛地揪紧了。她屏住呼吸,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是那次绑架留下的内伤?还是……更复杂的东西?
顾穆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种苦涩的硬块。“这些年……定期会去苏黎世。”他低低地说,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不全是……为了生意。”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下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汲取一点力量。
“那里……空气好。”他最后只补充了这么一句,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试图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沉重轻轻拂去。但那份刻意的轻松,反而比任何沉重的叙述都更让林乲安心惊。她瞬间想起了他书房抽屉深处那个不起眼的银色小药盒,想起了他偶尔在深夜工作时,会无意识地按揉自己的太阳穴,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原来那些微小的细节,并非错觉。
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林乲安再也控制不住。她不顾脚踝传来的尖锐刺痛,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想要靠近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扯动了伤处,她忍不住痛得“嘶”了一声,身体一僵。
几乎是同时,顾穆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步跨到她面前,俯身,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小心翼翼地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抱了起来。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髓的轻柔,仿佛她是最易碎的珍宝。
林乲安顺势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颊埋进他颈窝,那里有他皮肤的温度,混合着干净的皂角气息和他身上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凛冽味道,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涌出,迅速洇湿了他颈侧的衣料。她无声地哭着,身体因为哭泣和疼痛而微微颤抖。
“顾穆……”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心疼,“顾穆……”她只能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避风港。
顾穆抱着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回柔软的床铺里,小心地避开她受伤的脚踝。他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顺势在床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靠得很近。他的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的包围圈。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泪水纵横的脸上,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有后怕,有心痛,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拭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痕。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她。
林乲安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他的轮廓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出她哭泣的样子,也映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彻底卸下防备后的脆弱。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带着一种郑重的、近乎虔诚的意味,轻轻印在她被泪水濡湿的额角,避开了那处结痂的细小擦伤。
那个吻,很轻,却像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封印,将那些黑暗的过往、沉重的秘密、无声的恐惧,都暂时封存。
他并没有离开,额头依旧轻轻抵着她的额角,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边,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分享着劫后余生般的寂静,听着彼此有些凌乱却渐渐趋于平稳的心跳和呼吸。
窗外,浓重的夜色开始无声地流淌,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丝极淡、极微弱的灰白悄然渗透进来,预示着长夜将尽。
床头柜上,苍兰杯里的水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丝微光,水面轻轻晃动了一下。那几支洁白的花苞在寂静的黎明前,似乎又无声地舒展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