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阙也不知道他自己现在这片老屋的哪一个角落。

自天边落下的雨越来越大，眼看路边水洼里荡起的涟漪都抑制不住地越来越多，有些混浊的水面上荡着透明的泡泡。

白色透明泡泡也被雨珠打散，应声破裂。

季阙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些不自在终于在一点笑意里找到了出口散了个干净。

他有点认真地开口问对面那个人，尾音忍不住落出几分笑音：“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万一我已经一个飞机飞到北冰洋，北冰洋现在下雨，你也来北冰洋接我吗？”

陆睢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开口，但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开口反讽回去。。

他默然片刻，手里的伞骨冰凉，风吹着雨水往脸上招呼，凉凉的带着雨水的腥味，糊了一脸。

他最后还是开了口：“我觉得你应该不至于无聊到外地下雨了还给我打电话。至于北冰洋，你要是愿意报销路费的话，我不介意接你一程。”

毕竟也就艾春城这百八十里找不到一个便利店，他是没见过比艾春城还落后的地方的，就算他见过，他觉得季阙也不会去。

他们俩能在艾春城见到面在陆睢眼里也是阴差阳错之下，原本他其实还有别的选择，他可以拖着行李箱，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

一念之间而已

他最后还是来到了这里。

季阙低下头，面前的水洼模模糊糊映照出他的脸部轮廓，季阙盯着看了一会，然后控制不住地勾起唇“哦”了一声，然后接着开口：“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司机找了个地方随便给我放下来了。”

“嗯。”陆睢应了一声。

季阙听着两边的雨声双重奏，感觉血液里的小分子这会儿也和这雨点似的，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恨不得穿透那一层薄薄的血管。

电话没有人主动挂，于是就这么留在后台里。

风声渐大，把雨水刮得斜吹，季阙抑制住想再往门里走的冲动，顽强地从站在门口改为坐在行李箱上。

他这个白色的行李箱上已经全是污泥，星星点点的黑色碎屑攀附着白色行李箱，格外显眼又突出。

季阙心说他这一趟来回挑得真不太是时候。

他低着头琢磨这行李箱回去还能不能要，就听见了混在雨声里的别样声响。

他缓慢地抬起头。

男生手里撑着一把便利店里最常见的蓝黑色格子花纹伞，淌过地面的水洼，路过不远处在风雨里摇晃得像是随时会坍塌的树木，在向他缓缓走来。

雾蒙蒙的雨天里，天色阴沉，远处都模糊不清，季阙也看不清面前人的脸。

季阙在风声里睁着眼，水珠落在睫毛上，轻轻地往下滑落，季阙这才闭了一下眼。

伞不算好看，可耐不住男生身上的气质太好，哪怕是如墨的天色里，男生踩着一双已经脏得差不多早就看不出原色的白色板鞋，身上的衣服都被水洇湿了好几块，男生在季阙面前停住的时候，季阙才回过神。

如果世界真有造物主，那它一定是把所有一切形容外貌美好的词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暗色里，雨水冲刷着这个城市，空气里的尘埃都被不动声色地洗刷，地板被水浸洗了一遍又一遍。

季阙舔了舔一路没喝水导致有点干的唇，唇沾到了一点点带着涩的雨水。

尽管他回徽阳的时候，韩禄花倾闫和段疏檐都来高铁站接他了，但是和陆睢现在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陆睢现在的着装其实也很狼狈，身上的白衬衫一看就知道不会被主人留下来了，陆睢的头尾上还沾着水，脸上也是在暗色里看上去有些混浊的水珠。

季阙现在这一身也挺狼狈的，裤脚上都是泥水，湿漉漉的还在往鞋里滴水。

但是看着对方在风雨里朝他缓缓走过来的时候那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体验到了，那种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在梦里体验过。

特别是在初三的那个暑假。

有人在某个地方等你回来，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他在大雨里为你奔跑，可以像是变魔术一样出现在你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点，这真的是一种很美好的体验。

何况这个地方，知道的人很少，和你有关的也就那么几样，而恰好有人在某方面和你一样。

陆睢和他，从某方面来说，都是漂泊来这里的旅人。

一向很能说会道的季阙一时间失去了开口的能力，他们在雨声里对视，这场雨像是不会停止，而会一直落下去。

无声的对视也像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对峙。

陆睢微微低头，垂眼，隔在他和季阙之间的是一个底盘沾满泥土的行李箱。

季阙的身高比他稍微少一点，陆睢的这个角度，甚至能在一片晦暗里看清满是少年气的喉结的线条。

一定是青涩而炙热。

“陆桥打电话过来了。”突兀的铃声穿透雨声落下来，某些气氛散得突然而彻底，陆睢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机，默默地静音之后开了口。

季阙移开眼，“嗯”了一声，抬手挂掉了一直挂在后台的电话。

要命。

心跳怎么可以跳得这么快。

不要命了吗？

季阙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往陆睢伞底下默默移了一段距离。

听着陆睢朝着手机那边说了几句话。

耳边陆睢的声音有点糊，他盯着陆睢拿着手机的手看了一会儿。

在昏暗的光线里，季阙对陆睢手里的手机表示看上去有点眼熟，越看越像是韩禄口里“梦中情人”的手机。

只是他的手机外壳是黑色的。

陆睢的手机外壳是白色的。

虽然是陆桥打过来的电话，但是却主要是欧歧珂和柳良这两个人在输出。

“陆哥，你干啥去了啊？怎么还没回来啊？”柳良幽幽地开口。

陆睢：“嗯。”

柳良：？

柳良看了一眼一旁同样懵逼的欧歧珂，把手机一递，口型说“你来”。

欧歧珂接过手机，试探性地说：“陆哥，你早点回来？”

陆睢：“我知道了。”

然后电话就被挂了。

季阙跟在陆睢旁边，手边拖着行李箱，行李箱路过水洼溅起层层水花，沉闷的滚轮声掷地有声。

明明两个人都没开口，但是季阙有一种心脏都被攥着了的感觉，但是偏偏现在他连开口都觉得有点困难。

一声夏雷落下，伴随而来的是渐渐小下去的雨点。

直到楼下，季阙把行李箱提进楼下大门门槛内，看着陆睢收了伞，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谢谢”。

陆睢“嗯”了一声。

楼内的灯光此时亮着，冷白的灯光落下来，照得陆睢显得有种白得近乎蒙着一层白沙的质感，他身上的衬衣湿了大半，几乎都贴到身上了，勾勒出这个年纪男生特有的体形。

“你的行李箱帮你提上去，你先上去洗澡。”站在灯光下，陆睢看着面前的人，觉得季阙有点偏瘦了。

季阙除了今天一开始打过来的那个电话以外，路上都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了，身上的气质有些蓝色的悲伤。

季阙“嗯”了一声，然后跨着大步上了楼。

季阙在厨房用煤气烧了壶开水，兑了一半冷水洗了个温水澡。

家里没热水器真不方便。

前几天温度高，温度高到洗冷水澡都没问题，季阙完全没觉得这破屋子有哪里不方便。

现在他才发现，这破地方真是什么时候出问题了什么时候觉得操蛋。

打雷的时候能停电，要洗热水澡的时候没热水，简明要义就是要啥时没啥。

洗完澡，季阙才恢复了一点元气，做好准备，敲开了楼上的门。

过了一会，陆睢才来开的门。

男生明显也刚洗完澡，身上是刚换的白色T恤和宽松的黑色休闲裤，发梢还在向下滴水，黑色休闲裤的两根吊着的拉绳末端系了个潦草的结，裤口套在男生腰跨上略微显得松垮了些。

季阙默默地微微别开眼，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下去了。

不是他说，就陆睢顶着这张脸和这个看上去就行得不行的身材，就算成天一副世界欠我八百万的表情，都容易让人想不开。

特别是陆睢顶着现在这一副活生生的浴后图的模样，特别让人……嗓子发干。

季阙心说这要是坑蒙拐骗，都不用坑，直接成片知道有坑都往下跳好吗？

“我行李箱呢？”季阙泰山崩前而面不改色，端着他滴水不漏的语气，尽量勾着语调防止语调大滑坡显得他们两个有仇。

陆睢还拿着毛巾，擦了擦发梢将落的水珠，看着面前季阙别开眼的动作虽然有点不太能理解，但是还是觉得他其实更应该在屋里再收拾一下再出来。

“我屋里。”陆睢让开了一条路。

季阙听见陆睢的回复之后又等了一会，没等到自己的行李箱，才发现陆睢侧着身的样子。

这意思……

让他进陆睢屋拿吗？

季阙记得当时欧歧珂嫌弃陆桥屋里不够大并且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想去陆睢屋里的时候，陆睢的表情都写着“拒绝”二字。

偏偏欧歧珂和柳良两个人是不会看脸色的，兴致冲冲拿着席子就往陆睢屋里跑，说这房间大，还有空调，说完就把席子往地上一扔。

都是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季阙懂男生的领地意识。

他承认他上次确实有点冒犯了，但是上次他会在陆睢床上睡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困，陆睢又没有明着拒绝，这真不能怪他！

季阙默默地进了屋，然后给自己换了个拖鞋。

自从他和那一堆小孩变成这里的常驻蹭饭客之后，陆奶奶甚至特意买了几双新拖鞋。

都是一个款式，只是颜色不一样，大小稍微有点区别，季阙挑了双最大的，刚好是白色的。

陆睢脚底下踩的是双黑色的。

也是同款式，只是比他大一码。

当然不可能拿完行李箱就走吧，季阙站在屋里，默默地看了几眼。

他甚至记得他们上次在这里打牌的时候屋里电风扇摆在哪里，他坐哪里，陆睢又坐在哪里。

差错应该不会超过半公分。

季阙听着屋外吹风机的声响，默默地收回思绪。

别想。

多想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