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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口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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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复杂的、多面的,柳宸一直相信这句话。但她没想过,这一天,真正看到自己母亲的多面性的这一天会是这样可笑的一个场景。

这其实不是第一次,而且,柳宸有预感,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小诊所离家住的院子并不很远。

李梅在路边停稳、锁好车子,就直接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小诊所的大门,当然,身后跟着沉默不语的柳宸。

她看着母亲坚定离去的背影,一下有些恍惚。

自己仿佛不是来看病的,倒有点像是自己非要巴结着母亲去个什么地方,还是求了很久才被不情愿带去的那种。

小诊所的招牌蓝底白字,上面印着医生的名字,很显眼。招牌底下的卷闸门高高地收着,后面垂下来的几条塑料帘子阻挡着外面的灰尘,大门旁边还开着一个带有防盗网的窗子。

这样的小诊所其实还挺常见的,几乎每片居民区都有一个。

住在附近的居民有个什么小毛病一般都不会直接去医院,麻烦不说、开销还特大,很多都是来这儿简单处理一下就好了,既省时间又省钱,见效还特快。

柳宸来过这个小诊所,每次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还记得,有一次得了个小感冒还是发烧什么的,母亲也是带她来的这里。当时,医生简单听了下病情描述,又问了几个问题,直接就问,想打针还是想吃药。

打针见效会快一点,吃药其实也就那样,三五天的就好了。

那天离开小诊所的时候,柳宸带着一包装满了小包的药,每个小包都是纸片现叠的,包进去的是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药片或胶囊,一次用水送进去一包,方便又省事。

这个时间,小诊所里的人并不很多,柳宸等了没一会儿就轮到自己了。

她往前迈了几步,坐在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旁边的凳子上。

这个医生看起来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戴着副呆板的黑框眼镜,很随意地坐在木制高脚凳上,旁边就是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木制桌子和置物架。

“怎么了?”医生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柳宸问。

柳宸刚打算说话,就听到李梅满脸急切地抢先一步回答:“我家闺女摔了一下,你给看看,看怎么能处理一下,消消毒。”

关怀备至,心急如焚。

“摔哪儿了?”医生继续淡淡地问道。

李梅这次倒是不接话了,直接上手扯下了柳宸的口罩。

柳宸想要说话的嘴张了张,愣是被李梅的动作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呦,”医生看到口罩下的摔伤痕迹也是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两眼后接着说,“你这是什么时候摔的?看着好像有一段时间了。还有,你这是怎么摔的啊?”

他说完话便直接起身,背对着柳宸,伸手在旁边拿起镊子和一些小棉球,又开始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挑拣拣,思考着用什么药更合适。

“我下午上学的时候骑自行车不小心摔倒了,就,可能是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了吧,我也不知道。”这次是柳宸说的话。

医生重新坐回了凳子上,拧开一瓶奇怪颜色的药水,拿起镊子,夹起小棉球浸湿,开始轻轻地在柳宸人中附近的伤口处点蘸消毒。

嘴唇附近一下子变得凉凉的。

伤口处的刺痛感并不很强,钻进鼻子里的那股味道倒是有点奇怪。

柳宸只能感觉出来那是药,一点也察觉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药水,不像酒精有那么强的刺激性,好像也不是碘伏。

她好奇地看向药水瓶,却只能看到一个光秃秃的瓶子,并没有贴着什么明确的标签。

“这么长时间?”医生似乎有些诧异,“那你一整个下午都干什么去了?”

“上学。”柳宸尴尬道。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啊。”医生说着话停止了动作,把夹着的小棉球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他刚刚处理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了一些杂草和灰尘,几乎已经和伤口表面的脓液融为一体了。

“摔伤了的话一定要及时处理伤口,你看看,你这么拖的话,你这个嘴唇现在都已经肿成什么样子了。”医生换了一个小棉球,重新浸上药水开始擦拭。

“嘶。”柳宸感觉到小棉球按压了一下自己肿起的上嘴唇,轻轻吃痛了一声。

医生稍稍停了下动作,朝旁边的李梅看了一眼后,又重新思忖着手下的轻重继续帮柳宸处理伤口。

“是啊,你这多让我担心啊。”站在一旁的李梅突然和蔼温柔地说道。

柳宸听见这话,心里满是疑惑,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看看,她的母亲这只在外人面前才会流露出的母性光辉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她努力用余光瞄到了母亲的表情,果然,和想象中差不多,脸上的笑容都快要溢出来了。

为什么母亲这么热衷于在外人面前的表演,却不愿意把这一点点的精力放在真正聆听自己的意见上,放在日常生活中多一点点的耐心上。

在一旁处理伤口的医生虽然没说什么,却早已看出这对母女之间有些奇怪的氛围。

这小姑娘忍着伤口的疼痛忍了一下午,而且出于种种原因竟然一点也不想向家里人、或者是任何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求助,固执地就这样坚持着,不好说。

至于这个在自己面前看似关心爱护孩子的母亲,先持保留意见。

人们常说,医院是最能体会到人情冷暖的地方,作为大多数情况下生与死的交接处,太多太多的分别与不舍、温情和眼泪、孤独与悔恨,就这么发生在一栋栋不大不小的建筑里。

虽然在这样一个居民区附近的小诊所里很难看到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但是就只看人情冷暖这一点,还是能看个大差不差的。

像柳宸这样懂事到近乎偏执的小女孩,医生当然是见过一些的。不过,他很少掺和进去。

一部分原因是这确实不关他的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只需要治病就行了,那不是他该考虑的。而实际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能做得很少,就算真的改变了什么,小女孩也不可能彻底脱离家长去生活。

在这样的环境下,小女孩对着父母的所谓反抗与抗争往往会把她自己推向另一个深渊。

医生朝柳宸轻轻笑了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示意她把努力朝母亲那边瞟的眼睛和几乎已经侧了过去的脑袋摆正回来,转过身又换了一个小棉球。

事实上,柳宸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她的所谓抗争一点也没有被重视过,但这就表示她彻底失去了自我、放弃了所有抗争,从此以后都变得乖巧温驯了吗?

当然不是,她仍然固执地坚守着自己所相信的东西,想努力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可她为什么还是一副温驯的样子呢?

因为她不甘心,至少现在,她不能接受父母是真的不爱她。

但是一次又一次,现实好像又在逼着她不得不相信。

父母是会对自己好的,但是这种好往往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好,他们对自己的爱似乎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或者说,向外人证明,我是一个合格、称职、优秀到无可挑剔的父母,仅此而已。

至于孩子的想法,不,那一点都不重要。对他们来说,自己的面子、尊严要比一个可以在自己手中随意把玩的提线木偶重要得多。

这也就是为什么,几乎每个孩子小的时候都会从自己父母的耳朵里听到,别人家的孩子这个那个有多么多么好,再看看你,这不行,那不行,这儿也有问题,那儿也有问题,鼻子塌、眼睛小、学习不好、调皮捣蛋,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小孩就应该大方活泼,让周围人都喜欢你,特别是亲戚朋友,就算是装也得在亲戚朋友面前装出来,要不然你就是让我丢脸,其他人都会怪我不会教育孩子、家教不好。

和父母一起参加饭局只顾着埋头吃饭,这是干吗?

我平常是亏待你了吗?在家都没吃过饭呗。

张张嘴,嘴甜一点,去跟周围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亲戚朋友说句话不会吗?

你就只会吃是吗?懂不懂一点儿礼貌?

在父母的眼里,和他人的看法相比,连自己的感受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感受扔掉了。

更残酷的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柳宸后来想,她对这种所谓人情世故的反感大概早就被人无意地种下了种子,以至于,就算是在后来真的到了需要学习这种所谓进入社会不可缺少的情商时,这种像是反刍一般从脑海中涌现的反感与厌恶才会让自己这么抵触、这么难以接受。

也许吧,也许这一切真的要怪父母小时候没有给出一个正确的引导,甚至树立了一个很失败的模范样例,也许仅仅是因为,柳宸的天性就跟父母不同,即使这种天性被压制了很长一段时间。

天性就是天性,并不会那么轻易地彻底消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对于“演戏”与人情世故这件事接受得相当丝滑,甚至觉得这是一门需要花大功夫去学习的功课,还煞有介事地听课、记笔记、请教他人。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像柳宸一样,根本无法接受这种披着所谓高情商外壳的虚伪说辞。

离开小诊所的时候,重新戴好口罩的柳宸抬头望了一眼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

这一个下午终究是要过去了。

她转过头看着回家的方向,一片橘红色在天边晕染开来,深蓝画布上各种不规则分布的条状色块像是快要燃烧殆尽、却久久不愿熄灭的火焰。

柳宸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柳宸在小诊所里其实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她甚至还可以感受到口罩包裹下,嘴巴附近涂抹的药水味道。

医生说,药已经上好了,剩下的就是等着伤口慢慢结痂后自然脱落就好。

什么包扎,什么这个那个,其实都没有,唯一需要注意的,可能就是不要沾水。

她看着母亲在付医药费时不情愿的眼神,以及发觉其实没什么大事后舒了一口气的动作,觉得这演员也是够拙劣的,演技一点也不过关。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种表演呢?

不懂。

“愣着干吗呢?”李梅坐在自行车座上,朝柳宸不耐烦地喊道,“你作业写了没,再磨蹭一会儿,我看你明天还能不能起得来。”

柳宸听见声响,几乎要流出来的泪水戛然而止,迅速倒流。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走过去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保持着和来的时候一样的姿势。

不过这一次,她把和母亲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一点。

李梅刚刚抱怨的那些,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作业只剩下了一点点,一会儿就能完成。

至于起床的事,有必要说明一下。

没人负责叫柳宸起床,她每天早上都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一个,拿着提前准备好的几块钱去外面的早餐铺自己解决早餐后,再骑着自行车去学校。

那李梅为什么非要催着柳宸呢?

因为自己一会儿有本来计划好要做的事,嫌弃柳宸耽误了自己的时间。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柳宸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迎面吹来的风凉凉的,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首诗,即使这首诗用在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合适。

可能是苦中作乐吧。

她一边握紧车座上的把手,一边用腾出来的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口罩下已经慢慢消肿的嘴唇,确实感觉好多了。

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真希望,一睁眼,一切都会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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