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知道你的个性了,但还是会觉得你在笼络人心上很有一手。”
我一面记笔记一面抽空回复林先辰:“别说得我像那种背地里谋划坏事的大反派一样。”
“但你连毅黯都说的服欸,他居然没有直接逃回家,你们早读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林先辰也一面记笔记一面瘪嘴对我,“老班他很生气,因为你们害我们班被记名字扣分了,一会他就要来找你们了哦。”
“这种时候果然要说我们在早恋来转移话题吧。”
林先辰扭头来白我一眼:“那种自毁式的转移话题是想怎样啊?”他又扭回头去记笔记,“所以呢,你们聊了什么。”
我回答:“我问他下午能不能一起走,我可以借他伞。”
“我和他一起长大的。”林先辰却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他以前话很少的,后来上了五年级才开始慢慢有了点变化,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他这个人很别扭,一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场合就会傻笑或者开玩笑。初中的时候我和他爸打过一架,他爸一拳给我抡飞了,然后他就再也不让我见他爸了。”
“我比较好奇你是怎么飞起来的。”
林先辰气笑了:“夸张手法你懂不懂啊!”他又继续说,“那会年纪还小嘛,总觉得自己不可一世,看了太多电视剧,想着能成为朋友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拯救朋友于水火。”
“你还不如直接跟他打一架。”
林先辰停下记笔记的动作,维持着握笔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遇到这种事情又不能靠几句话解决,你以为我没劝过他啊,他说没关系,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老师擦去了板书,我的笔记才记到一半,我懊恼地用笔头挠挠头皮,认命地将课本翻了页:“所以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给你一个前情提要嘛。”他笑起来,尾音黏黏糊糊像被烤过后绵软的棉花糖,带着被灼烧过后的轻微嘶哑,“我刚刚在想,是你的话,希望你能救救他。”
“啊,可是。”我摊开手,“我更不可能打得过他爸啊?”
“你为什么要去打他爸啊!?”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让这个臭屁小鬼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但我的伟大计划被打断了,两只黑板擦接踵而来,第一个砸在他头上,第二个砸在我头上。
“伊洛苒,林先辰,我忍你们两个很久了!”
林先辰捂住脑门:“好痛……”
我也捂住脑门:“对不起……”
“你没事吧?”毅黯问我。
问这话时一辆车从我身侧擦过,车轮掀起一大片水花,溅起来的水打湿了我的裤腿。我对着疾驰而去的车低低骂了几句,才想起回答毅黯:“嗯,你指的是什么?”
毅黯抬高了举着伞的手,头却低着:“我害你被班主任骂了的……”
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以后挨骂的机会多了去了,你不用羡慕我。”
毅黯:“啊?”
阴天的晚上似乎来得更早些,放学时间才过去一个多小时,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可天却已经是一片被搅混的浓稠黑色。毅黯的家是一个小平房,一室一厅的,像毛坯,他晚上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头顶的电灯泡从打开后就一直刺啦作响,昏黄灯光摇曳,屋子里乱糟糟的,可惜他父亲还没回家。
毅黯说他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
狭窄逼仄的客厅内灯光昏暗,墙皮剥落、地面肮脏,地板缝隙里渗着湿漉漉绿色藻状况物,被腐蚀发霉的黑色细菌爬了满墙。毅黯走进这个“垃圾堆”,放下书包,将雨伞收好捆得整齐如新双手递给我:“谢谢你的伞。”
“送你了。”我坐在那张失去外皮与弹力的沙发上,恍惚间好像听到沙发深处的虫豸尸体被碾碎。沙发上有很重的霉菌的味道,好在我不在乎,我靠着沙发点了一支烟,“你爸回来看到烟头闻到烟味会不会说你。”
毅黯摇摇头。
我说:“也是,毕竟是那样的男人。”我吸了一口烟。
他没搭话,也没收下我的伞,只是捏在手里:“为什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为什么要对他这么上心这件事,于是我抬头,像真正的长辈一样——老实说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学会了这种让人厌恶的目光和表情,可能到了年纪就自动学会了吧。
我用目光描摹他过分稚嫩的面部线条,于我来说,他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心软、心疼。他的身形还不算壮阔,肩膀也扛不住生活,眉眼间融着头顶脏兮兮的光,他的住所像垃圾堆,所以他也是他父亲丢下的垃圾。
“你就当我吃饱了撑的好了。”我又垂下眼,“这里这么烂你都待得下去,你被什么困住了。亲情?你还对那种亲情抱有希望。”
我没等他回答:“我就说你是白痴。”
“你太年轻。”我捏着烟,捏在手里摩挲,将烟头捏得发皱,声音不自觉低了些,“年轻到人生应该有无限可能。”话到这里,我对说教没有经验,余下的话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说得多了显得我很烦,青春期的孩子又不能说教太多,容易引起逆反心理。我可打不过一个正值十七八岁大好年华的男生,这么想着,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后脑勺:“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想教训你,也没有想干扰你现在的生活。”
我们相对着沉默了很久,他低垂眉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捏着雨伞的手用力收紧时凸起的青筋我看得很清楚——他生气了,但我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生我的气。
可沉默中,有细小微弱的声音挤入,是一连串尖细的呜咽,像什么动物幼崽的叫声。毅黯匆匆放下伞,掀开盖在墙角盒子上的衣服,盒子里是几只毛都没长齐的奶狗。
它们互相依偎着,像几个小毛绒玩具。毅黯在看到它们后肩膀耷下来,仿佛是浑身都放松了,我走到他身边蹲下,也一起看着。
毅黯说:“这是我早上捡到的。”
我:“嗯。”
“它们被丢在了垃圾桶里,我经过时听到了声音。”
“嗯。”
“幸好我全救上来了。”
我看着盒子里互相依偎的小狗们,它们的毛又短又浅,一个个像猕猴桃一样,毛发稀疏。它们还没到睁眼的时候,像睡着似的,偶尔忽然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我看了很久:“你打算养它们?”
毅黯点头:“嗯。”
他看起来很喜欢它们,连带着目光都柔和下来,刚才的氛围随他的放松而缓解了不少,他手掌瘦削但宽大,嶙峋的指节突出而肿大。他用那样的手掌缓缓抚着小狗,嘴角蓄着隐隐笑意,他蹲着的身子显得有些佝偻了。
我沉默地看着那窝小狗,它们是懵懂的、是可怜的、是脆弱的,我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听见头顶电灯的灯丝炸了一下,清脆的一声响。终于我才站起身,目光从毅黯身上移开。
我犹豫了一会,对毅黯说。
“把狗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