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前段时间才说完最近天气热得吓人，结果今天就进入雨季了，这是入冬前最后一次雨季，也许要下几天，也许要下几个星期。

再一次起床发现父亲早已经出门，微波炉里放着凉透了的早餐——说实在话，我不爱吃面包，也不爱喝牛奶。这两种食物像游戏里的默认设置，味道单一得让人提不起胃口，可买都买了，我又不能浪费。从重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星期，我和父亲还没见上面——对我来说其实也还好，突然要我看到去世十多年的亲人出现在眼前才会让我不知所措。

难过？谈不上，他已经离开我十三年了，我对他去世这个事实已经毫无感觉，那些在我十七岁时能把我精神压垮的悲痛与不甘，到最后也被时间磨淡，再回想起来，因为无法理解曾经的自己所以只觉得想笑。

我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在我的观念里已经死去的人说话，不过话说回来，他活着的时候也没和我说过话。自从母亲出车祸去世后，他就再没亲近过我，偶尔我会想，要是能重生到十三岁以前就好了，这样我就能阻止父母出事那天出门了。

不过能回到十七岁已经是上帝赐予我的最好的重生，至少我的的确确有所改变——久违交到朋友应该也算吧？出门去上学前我想对母亲的遗照道别，但我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单单点了个头。

十月中旬，秋老虎还肆虐得厉害，完全没有入秋的感觉，仍然热得像夏天一样。好在这场秋雨来得及时，细细绵绵的雨将整座城市洗了个遍，大地上恒久的高温被浇熄，雨水渗入泥土与每一块石砖缝隙。铁灰色天空延伸向边际，高耸入云的楼房像被困在水晶球内的景物，在雨中映照出天空深沉的灰色。

雨在油柏路上积成一圈圈水洼，无数雨丝掀起水洼中的涟漪，倒映在水洼中的天空像是被砸碎了，荡着层层波纹。天气阴下来后，路上的一些事物似乎都变安静了，人们低着脑袋、头顶的伞开了花，一点一点被雨水吞没在细密的雨声中。

教室外的走廊上挂了一排湿哒哒的雨伞，各种颜色的，我将我的伞也挂在外边，祈祷下午放学它还能在原位。

林先辰每天都来得很早，几乎每次我到的时候他都已经在位置上坐了有一会了，今天下雨也不意外。他见到我来，又是一副笑嘻嘻的嘴脸：“腿脚这么利索，前两天摔的伤好啦？”

我坐下来：“怎么，你盼着我不好吗。”

“怎么会呢，我最盼你好了。”他撑着脸颊，身子微微斜着，手掌将脸颊托得鼓起，“你好了我就最开心，呐~~”

“行行行，就你会说话。”

“是因为和你聊天很高兴呀。”

“不觉得你今天俏皮话有点多吗？”我翻出今天要交的作业，掏出还没写完的部分趴在桌子上补写，“谈恋爱了？”

林先辰说起话来带着黏黏糊糊的笑意：“没，心情好而已。”

“有什么好事。”

“秘密。”

“啊是嘛那我真是为你感到……”余下的话还没说出口，某个同学的惊呼声将我和林先辰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那位同学声音很高，喊起来就更大声了。

他喊着：“我去，毅黯你不带伞啊？”

我循声看去，毅黯浑身湿透地走进教室，雨压塌了他的发丝，顺着被拧成一股的发丝不停滑落，像断了线的珠串，一颗一颗砸在地面上。他两侧肩头湿了一大片，全身上下只有衣摆位置看着是干的，他听到有同学叫自己，用手将湿透的刘海捋成背头，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声音太轻我听不真切。

我起身，轻轻踢了一下林先辰的椅子：“我出去一下。”

“你要去啊？”林先辰说着不赞同的话，但乖乖给我挪了椅子，“他这人有点犟脾气的，你关心他他会不好意思，没准会吓得几天不来上学哦？”

“谁管他来不来上学。”

我走近了，听见毅黯正干巴巴地笑着，又说自己忘记带伞又说天气不冷所以没关系，面对同学的询问他笑得有些憨。他也看见我走近了，脸上划过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他想逃，但我更眼疾手快先一步攥住他的手腕：“白痴，过来。”

毅黯惊恐地啊了一声。

“我来了我来了，洛苒！”悠枋气喘吁吁地赶来，她手里提着毛巾和新校服，跑到我面前后弯着腰喘了喘气，随后将毛巾递给我，“这是找老师去教职工宿舍借的，校服是新的，我不知道他穿多大码，要了175的。”

“啊。”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弯起眼睛腼腆地笑笑，“教职工宿舍有吹风机，老师说不介意的话可以去用，和值班的老师说一声就可以。”

“谢谢啦，麻烦你了。”我接过毛巾，将它抖开。悠枋道了句不客气又小碎步跑着离开了，离开前她似乎很高兴，不停笑着同我挥手。

早读铃声已经响过几分钟了，在靠近教师办公楼这一侧的走廊上没有人经过，所以我才带着毅黯来了这里。另一侧的教学楼里传来杂乱但激荡的读书声，混杂着淅沥沥雨声谱出一重混乱交响曲。毅黯低着头，发丝又垂下来，毫无生气，水珠断断续续滑落，却没刚才那么急促，我喊他一声，他不应我。

我不耐烦地把摊开的毛巾丢他头上，将他脑袋盖住：“头，低下来一点。”

也许是我语气太严肃，教训的意味太明显，他顿了会后才乖乖低头。

我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动作粗暴地给他擦头发，青春期的男生发育很快，个子已经拔高了许多，他必须得低头我才能够着他脑袋。“我说你们啊，不要有什么事都闷着憋着，以为自己身体强壮到湿哒哒坐一整天也没事吗，以后落下病根有你哭的。”像每一个自诩有经验有资历的长辈一样，我对着毅黯喋喋不休起来。

他抖抖肩膀算作回答。

“林先辰说，如果关心你会让你不好意思到不来上学，喂，是不是真的啊？”

他又抖了抖肩膀。

“就当作是真的好了。”我停顿一下，又继续帮他擦头发，“但我觉得他说得不对，我觉得你不是死要面子不好意思，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的善意，甚至无法正确表述自己的情感。”

见他还是不肯说话，我叹口气：“我的意思是……”

我扯扯足够盖住他整个脑袋的毛巾，将他最后一点发丝都盖起来，我曾想过用什么东西来比喻少年人易碎的、晶莹剔透的思想与心脏，但始终想不到，现在忽然觉着它们像雨、那些积累起来的形成浅浅水洼的雨，轻轻踩一下就碎掉了。

我想捡起他金子般耀眼的自尊心，像在保护曾经同样易碎的、我闪闪发光的十七岁。

于是我对他说：“现在没有人，你可以哭。”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哭。

他肩膀抖得更厉害，可我没听见他的声音，大概是被雨水砸得稀巴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