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星的病来得轰轰烈烈,走得迅疾如风。他飞快地恢复了活蹦乱跳,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全然看不出大病过一场的样子。
而神婆的话也落空了。他的本命年过得顺顺当当,除了夏天和小伙伴们疯跑时被石头绊倒,磕破了几块皮之外,就再没发生过别的什么大事了。
纪妙菲那个春节终究没有回来,而往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再回来过。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纪天星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纪妙菲,就好像他生命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偶尔何玉秋接到远方打来的电话,他会若无其事地走开。
那些话,他说到做到了。
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因此变得颓丧或者叛逆。像所有普通的初中生一样,他每天按时上下学,认真听讲和写作业,放假时和朋友们出去玩儿……就这样平淡简单地一天天生活着。
江晏的日子也差不多。
金宝珍与江显声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最终还是以离婚告终了。除去两人各自藏匿的财产,余下明面上的东西一分为二,江显声要了江畔的烟酒行,小货车,仓库和货物,还有公司——酒水品牌的代理权都挂在公司名下,这是生蛋的鸡。作为补偿,金宝珍分到了大部分存款,股票账户和家里的轿车,以及市中心那边的铺面。当然因为江晏愿意跟着金宝珍,所以抚养权在金宝珍手上,江晏名下的财产实际上也都归于了金宝珍。如果不考虑江显声作为过错方这件事,那么这个结果大体上还算是公平的,也算是都在意料之中。
只是离婚之后,出了一点小插曲。金宝珍想让江晏转到市中心那边的学校念书。但转学前需要迁户口,而迁户口需要户主同意——户主是江显声。
江显声不同意。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在想什么。江晏的抚养权诚然在金宝珍那里,但为了上学近,他还是会住在安乐里。房子是江显声的,虽然不常回来,可是这样一来,等于江晏还是要有一部分时间是要和江显声一起生活的。
金宝珍的抚养权实际上就这样被分走了一部分。
江显声不同意江晏迁户口,所以转学也好搬家也好就都僵持在了原地。像其他所有理不清的事一样,江晏也被放在那里,搁置了。
金宝珍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当然是很愤怒的。江晏倒很平静,甚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果。金宝珍情绪不稳定,江晏希望跟着她,但本身又并不大愿意和她时时在一块儿。户口迁不走,正好上学是一个理由,可以让他大部分时间离金宝珍远一点儿。而江显声很少回家,他刚好可以一个人呆着,顺便开口管当爹的要生活费。
最重要的是,不转学,不搬家,他就可以一直不离开朋友们,不离开纪天星。
他把这一切想的很清楚,但在金宝珍面前始终保持着一种柔顺的缄默,什么都没有说。
而在江显声那边,他借着某次在外面吃坏了肚子的机会,非常小心地提起了自己的吃饭问题,说不大会做饭,外头的饭也不干净,总是分小表弟的午饭吃,是不是应该给何姨姥姥交一点伙食费,不然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江显声虽然扣门,但在人情世故上还是练达的,而且再怎样江晏也是他亲儿子,于是同意了这件事,亲自去找何玉秋,决定每个月付六百块,让她给纪天星带饭时也捎带上江晏的一份。六百块看起来很多,当然他心里知道江晏的晚饭也是经常在人家家里吃的,但在谈这件事的时候却只字不提。何玉秋也没提,只是笑笑,说孩子随时都可以过来,也是个伴儿嘛。
江晏在一旁,看得都明白,所以他向江显声要零花钱时从不手软。
不过手心朝上终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离婚之后,江显声的生意也不复往日了。
环境总是一时一个样子。下岗潮的蔓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烟酒行旧日的客户流失得很快,许多欠款也跟着泥牛入海。同业竞争越来越多,新的品牌,新的店铺,都涌进来分这块越来越小的蛋糕。而且雇来的员工再怎样也终究不如金宝珍对买卖上心。瓶颈冲不过去,再大的生意,衰落也很迅速。
生蛋的鸡会老,会死。万事万物都是这样。哪怕江显声再怎样求神拜佛地大搞迷信活动,今非昔比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江晏倒很平静。早在父母离婚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些。奶奶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是了。
与江显声的愁眉不展不同,江晏并不觉得日子惨淡。安乐里大部分普通人家都过着普通的日子,大家也都好好地活着呢。他不缺吃穿,所以没什么可不满的。
下午的课快结束了,他在教室最后一排做着上个月隔壁市模拟考的化学卷子。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范文分析。教室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日子太快,一眨眼就是初四,离中考只剩不到四个月了。学校上个学期开始就按考试排名把初四的学生分成了优班和普班。平时还按原先的班级上课,周末补课时则要根据成绩分别到不同的班去补不同的课。这个学期则更进一步,直接把所有学生按成绩排名分班上课,半个月一考试,按成绩轮换班级,而且加了晚课和晚自习,每天晚上要九点才能放学。江晏身边的人总是换来换去的,大都不是从前熟悉的同学了。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老师又布置了两篇作文,作文纸从前往后传,传到江晏这里多了两张,他默不作声地收进了文件夹。坐最后一排就会这样,传试卷之类的,有时多,有时少。多的时候,江晏从不吭声。
老师一离开,教室里就热闹起来。只是这种热闹相比于从前其实是很有限的,因为刚刚按成绩重分了班,很多人还不大熟悉。
别的年级早就放学走了,但初四比其他学年晚一节课放学。这个放学也并不是真的放学,只是让学生在晚课前的这段时间吃个饭。
订了盒饭的学生搭伴去走廊领盒饭,也有随便吃泡面或者馒头对付一口的——郑贺就属于这种。更幸福一点儿的孩子,这会儿功夫会有家长送饭过来。
江晏往隔壁的优一班走去,准备喊纪天星一起吃饭。结果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教室里乱糟糟地在吵。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看见纪天星很生气地冲一个大块头男生喊道:“……你凭什么不给我卷子?!”
“放学才发呢,你嚷嚷什么。”
“那你们几个凭什么都有?”纪天星怒气冲冲道。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那个男生根本不理他:“老师说了,放学才发的。”
“放学都九点了!”纪天星道:“晚自习本来就是要写作业的!”他看向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同学:“你们难道都不想早点把作业写完么?”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也有一些走开了,没人回应他的话。
“看吧,就你事儿多。”男生身后的同伴幸灾乐祸道。
“是你以权谋私!”纪天星高声道:“这不公平!”
“那你找老师说去……”男生伸手推了一把纪天星。
这可点了炮仗。纪天星一脚踹了回去。
情势一下子就要乱起来。江晏冲过去,一把拉开了纪天星,那个男生撞在了桌子上,怪叫道:“你干什么!我告老师了!”
“你去告!”纪天星试图从江晏怀里往前窜,毫不示弱道:“你以为就你有嘴啊!”
“都吵吵什么呢!不抓紧时间吃饭……”一个巡走廊的老师走过来:“再吵都跟我去教务处吵!”
那个男生身后的同伴拉住了他:“算了,别理他,神经病……吃饭去了……”
那些人从教室后头走了。老师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走了。
江晏松开了纪天星:“没事儿吧。”
纪天星愤愤道:“能有什么事儿。”紧接着回头看到江晏,情绪低落下去:“他们合伙欺负人。”
“先吃饭去。”江晏揽过他:“走啦。”
一路上纪天星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江晏只是揽着他的肩,轻轻拍着。
纪天星成绩好,开学就分到了全年级最好的优一班。这个班上的学生都是卯足了力气要考重点的,竞争当然很激烈,而且因为彼此不熟悉,也没什么情谊可言,同学之间关系都很冷漠。
纪天星天性热情,别人有不会的题目问他,他都很愿意帮忙讲题。可是轮到他自己有不会的去问别人的时候,却发现大家都藏着掖着地敷衍他。那个高壮的男生是班上的物理课代表,每次拿到作业试卷都握在手里不发,只给和自己关系好的同学提前发。这样他们那一小撮人就可以在学校把作业提前写完,不用占用回家的时间——放学回家都已经很晚了。而纪天星这样拿不到作业的同学只能放学回家后继续写作业,每天都要很晚才能睡,第二天上课就容易犯困。不是没告过老师,但老师是并不管这些事的——要带的班级和学生太多了。就算想起来说了几句,可是最终发卷子的那个人还是班上的课代表。
人为了竞争,天然就会生出心机来。没什么稀奇的,只是纪天星对这样的事感到很生气。他讨厌这种阴暗的算计,也讨厌周围同学的沉默。难道每天都要为了一份作业去打一架么?那是不现实的。他不想被找家长——姥姥已经很辛苦了。何况离中考没剩多少日子了,这个节骨眼上,背处分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只能生气又委屈。
江晏全都明白,听完了轻轻拍了拍他:“别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安慰道:“你不是好学生么,多往老师办公室跑跑,看见老师复印卷子什么的,主动伸手帮帮忙,找借口提前拿一份卷子给自己就好啦。”
“也不是总能有这样的借口啊。”
“天天往办公室钻,哪里还愁没机会呢。”江晏很耐心道:“一张纸,折完了就巴掌大,你偷偷夹在练习册里写,可能就你同桌能知道。那也很简单……你把他那一份也带出来,他只要不傻,不会往外说的。”
纪天星无语道:“偷偷摸摸的……那我不成小偷了么。”
“至少回家能早点儿睡觉嘛。别人不仁你也不用义了,各显神通呗。”江晏笑了笑:“你呀,就是太乖了。”
十个人见了纪天星十个人说他脾气大,只有江晏说他乖。
纪天星心里的那点委屈淡了,他轻轻用脑袋撞了江晏一下,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这样,我更希望他正常把卷子发下来,这样大家都能早点儿写作业了。”
江晏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们星星最好了。不过这种时候,先顾自己也没什么不对的,毕竟别人也没想着你。”
纪天星很小声地嗯了一下。
他终究长大了些,不是那个发起脾气来就收不住的孩子了。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他们穿过略显空荡的操场,逆着取家长送餐的人群,到学校对面的小饭店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