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珍打电话过来,是着急要确认几份去年的进货底单的金额做费用拆分和开票。她人在市中心的新店铺那边,一时不方便过来。家里的座机没人接,于是她便又急三火四地挨个往江晏可能在的地方打电话。
她最近心情很坏,讲话也就格外不耐烦一些,埋怨要用到江晏的时候,江晏总是指望不上,害得她到处打电话找人。
江晏拿着电话,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沉默了一下:“行吧,我这就回去。就那几张单子,没有别的了是吧?你确认好了。”
“对对对,你快点儿啊!这边急着用呢!”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江晏把话筒放回原位,去穿外套:“我回家一趟。”
“可是天都黑了!”纪天星替他不安:“姥姥说这阵子晚上不太平,街上有抢劫的,让大晚上别在外头乱晃……”
“没事儿。”江晏道:“再说离得也不太远……”他替金宝珍说话:“我妈急着要。”
“那我陪你!”纪天星果断道。他丢下画笔,也跑来换衣服了。
江晏愣住了:“不用……”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点儿。”纪天星笃定道:“哦对,还要拿手电筒……”他很严肃地忙碌起来,飞速穿戴整齐:“好了,走吧!”
江晏很轻地从胸膛里突出一口气,觉得那里冒出了一团毛茸茸的暖意:“嗯。”
两个少年下楼去,纪天星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一手搂着江晏的腰,一手打着手电筒,给他照路。
小巷里很是昏暗,许多铺面只在自家门口点一盏十瓦的黄灯泡,灯光幽幽,也就只能照亮门前那一小块地方,余下的都是深深浅浅的阴影。
手电筒的光把阴影分开,自行车前便出现了一条短暂而明亮的小路。光亮伴着自行车,一起不紧不慢地从秋日的夜晚中穿过。
巷子里很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风又冷又硬,不一会儿就把人吹透了。片刻后,江晏忽然感到纪天星靠近了些,把热乎乎的脸蛋贴到了自己背上。
整个身后一下子就暖起来了。那种暖意让江晏感到心里很踏实。
出了长乐巷,就是树西。街上立时变得明亮又热闹。夜市虽然没有夏日那样红火了,毕竟还有些摊位在出。江晏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迅速骑过去了。
宁安南巷比长乐巷好上许多,巷子里装了路灯。江晏骑到楼门口,把自行车扛进去,带着纪天星上了楼。
这边是集中供暖的房子,但眼下还没到供暖期,所以屋子里倒比纪天星家里还冷一些。江晏想给纪天星倒杯水,然后想起来暖水瓶里的水是前天的,只能尴尬作罢:“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哦,不着急。”纪天星奔着鱼缸去了,他每次来江晏家都会去看鱼。
江晏翻箱倒柜地找文件,终于找到了金宝珍要的东西,于是赶忙给她打电话。电话打完了,一时也不能走,因为那边还要核对。
纪天星从鱼缸前回过头来:“你妈妈好厉害呀。”
江晏无奈道:“是啊。”
“厉害很好啊。”纪天星羡慕道:“我妈妈要是也这么厉害的话,就不用总想着嫁人了。”
江晏知道纪天星家里的事,安慰道:“她大概也就只是说说。一个人在外头很辛苦,想着有人能帮一把,也挺正常的。”
纪天星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怅然:“她不是说说的。前几天她给姥姥打电话回来,说她有男朋友了。”
江晏失语。纪天星还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明白了。金宝珍离婚后,也会再嫁人么?想到这里,他走过去,轻轻拥住了纪天星。
“有后爸也没什么的。”纪天星叹了口气,看着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龙鱼:“她高兴就好了。听说那个男的挺有钱的。”他勉强笑了一下:“到时候我的零花钱多了,请你吃麦当当!”
江晏有很多想说的,但又觉得好像每一句话讲出来都很过分。他看着纪天星重新安静下去的神色,觉得星星也未必想不到那些事。于是他只是轻轻一点头:“好啊。”他安慰道:“日子很快的,你妈妈不是说她过年就回来了么……你看,现在都九月了。”
“是啊。”纪天星又有了精神:“期末考完试,我就能见到她了!”
金宝珍的电话很快又打过来,说没问题了。江晏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她说没了,然后很敏锐地反问:“怎么了?”
“没什么。”江晏淡淡道:“我晚上住何姨姥姥家,一会儿就回去了。”
金宝珍不理解:“你大晚上不好好在自己家呆着……”
“这边冷,她家烧炉灶,有热气。”江晏道:“再说你们都不回来。”
金宝珍提高了声音:“我这不是忙着么!我给你在工程局家属区这边买了个房子,写的你的名字,正办过户呢……”
“嗯。”江晏无可无不可。他知道这是转移财产的手段。
“算了。”金宝珍似乎也懒得多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电话挂了。江晏拿起钥匙:“走吧。”
楼道里黑洞洞的。打着手电筒下楼的时候,纪天星拉住了江晏的手,小声道:“你妈妈也是替你打算。”
“嗯。”纪天星的手总是热乎乎的。黑暗里,那种柔软的温暖驱散了空房子里的冷意。
出了楼门,外头的风好像更大了一些。江晏的心却轻盈了许多:“你吃糖炒栗子不?”
“这个时间了……”
“大概能赶上夜市散市。”江晏微笑。
于是他们骑着车又原路往回去。
巷口有几家烧纸的人。纪天星在江晏身后道:“今天是中元节呢。”
“是啊。”江晏道:“你别回头看。”
“为什么?”纪天星好奇。
“据说人肩上有两把火,走路不能回头。因为回头的时候,火就灭了,不能再保护你,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
“但我没觉得不好啊。”纪天星喃喃道:“烧纸的那个火,又漂亮,又暖和的。”
江晏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也是呢。”
纪天星还在他身后絮絮地说话:“我家里前几天也烧纸了。姥姥烧给她爸妈和哥哥姐姐,还有我姥爷……”他小声道:“然后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啊?”江晏好奇道。
“姥姥好多年前也是小孩子啊。”纪天星轻叹道:“但是她后来就不是小孩子了。”他怅然道:“长大或许也没那么好,身边的人都不在了。”他声音低下去:“我有点不想长大了。”
他讲的是很孩子气的话,江晏却没由来地心里一突。他稳了稳心神,安慰道:“有我陪着你呢。再说长大也有长大的好。”他补充道:“我就挺想长大的。”
纪天星笑了:“所以你才长得这么着急么?”
江晏便也笑:“这话也要问问你,你什么时候能长长个子呢?吃的也不少嘛。”
“哼。”纪天星笃定道:“姥姥说了,个子有早长有晚长,我只是长得晚!”
“好吧。”江晏在树西夜市边一个糖炒栗子摊位前停了下来:“那你就多吃点儿……”他向老板道:“来一包糖炒栗子。”
夜市快收摊儿了,那份糖炒栗子就格外多。江晏把纸包揣进怀里,骑车载着纪天星往长乐巷去。他们出来时巷子里已经很昏暗,这会儿灯又灭了不少,几乎是漆黑一片了,只有偶尔一两声狗吠,不远不近地传过来。
两个少年平安无事地穿过黑暗的巷子回到家中,也就重新回到了光亮与温暖里。
江晏借着纪天星烧热水的功夫,在炉灶上把栗子重新加热了一下,然后非常谨慎地熄灭了炉灶里的火——睡觉前火是一定要彻底熄灭的,不然怕煤炭中毒。
两个人吃了一顿糖炒栗子当宵夜,洗漱干净后,就一起爬到床上去。
电热毯开着,被窝里很暖和。为了省电,他们只在床头留了一盏台灯。
纪天星把随身听拿出来,和江晏一人一只耳机,靠在一处听歌。纪妙菲寄回来的cd里什么歌都有,有些看起来包装挺好的,里头却是个大杂烩。
他们听了半天,歌都是很好听的,可因为是方言,也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拿来歌词小册子,上头都是繁体字。于是江晏又从床上蹦下去,在纪天星的指挥之下把字典翻了出来,开始和他一起对着字典查歌词。
可是那怎么查得过来呢,所以再后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听歌。
江晏聚精会神地对着歌词本,随身听里一个悠扬的女声在轻唱:“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都洗不清我今晚所想,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这首歌结束了。他觉得很喜欢,扭头想说什么,却发现纪天星靠在他肩头,已经睡着了。
江晏轻手轻脚地把纪天星的耳机摘下来,将小伙伴妥当地塞进了被窝里,关掉了电热毯。
随身听里放起了下一首歌,这一首歌终于不是方言了。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少年的情怀是最真心……”
江晏在歌声里躺到了纪天星边上,望着窗外出神。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了。农历七月十五了,它在天上高高挂着,看起来已经是圆溜溜的一个了。
中气十足的男声在他耳边唱着花好月圆,纪天星温暖的呼吸落在他耳朵上。
“……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要好好地去珍惜……”
江晏心绪平静,在被子底子握住纪天星热热的手,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