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明历五万三千三百七十八年，四月十二，虞天洲。
日已三竿，城中人声鼎沸，相隔一墙的街角暗巷里，左御戴起兜帽，只身踏入通往暗市的隐门。
短暂的无边黑暗后，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浮空岛上，高楼广厦鳞次栉比，往来行人皆是黑袍兜帽。
暗市由来已久，是个三不问地带：不问身份、不问出处、不问恩仇。买卖双方只要遵守此处的规矩，便不会被干涉交易——无论双方交易的是什么。
左御行走在喧闹的长街上，环顾四周，只觉脚下这条街比他上次来时要更加宽广漫长。
看来今日的拍卖会吸引来了不少人。
拍卖会申时开放入场，左御随着人流进到会场之中，寻了个相对宁静的角落坐下，等待竞拍开始。
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竞拍者几乎填满整个会场——但那也只是“几乎”而已。向来周到万全的暗市是不可能让它尊贵的来客无处落脚的。
“抱歉打扰，这个位置有人了吗？”
身侧忽然响起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说话语气带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礼貌客套。
左御瞥了对方一眼，当下并未放在心上：“没有，请随意。”
于是乎，那莫名客气的黑袍人便在他身旁空位落了座。
竞拍终于开始，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法器丹药轮番上台，在此起彼伏的竞价声中，左御没忍住又悄悄打量了身边人两眼。
虽然在场众人都是相同的衣着打扮，声音也都或多或少做了伪装，可不知怎的，这个黑袍人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会出现在包厢里的贵宾——尽管暗市的拍卖会场对所有来客都一视同仁，并未设立贵宾包厢。
对方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他窥视的目光，正慢条斯理地饮着会场内统一发放的清淡粗茶。
暗市的拍卖会与寻常拍卖会略有不同，仅有部分拍卖品以灵石起价，多数拍卖品采用以物换物的方式竞拍，甚至有的拍卖品自带竞价要求，唯有能够达成条件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竞价。
“——上品灵脉一次！上品灵脉两次！上品灵脉三次！极品‘太岁肉’一瓶，由贰伍捌肆贰号客人竞得！”
台上的拍卖品被送往贰伍捌肆柒号客人所在的座位，左御才刚收回目光，就听身旁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下一样拍卖品紧随其后，司仪简短介绍几句，便提出了物主的竞价要求：“出窍以上修为、单水灵根者可竞价，可代拍，竞价之物仅限上品火属丹药，药方最佳！”
话音刚落，便相继有人举牌竞拍，最后，那个木灵根的炉鼎被一位拿出丹药秘方的竞价者拍下带走了。
会场内不辨日夜，光阴的流逝在此处变得暧昧模糊，拍卖会进行得热火朝天，竞价声在场中盘旋回荡。
左御也参与了几轮竞拍，只不过碍于预算有限，并非所有中意之物都能到手。
“本轮竞拍之物为化神大能遗府一座！一年内能取幽城赫连家嫡系并旁支共计三千五百八十一人魂魄者可举牌竞拍，同等条件下，修为境界最高者得！——倘若竞得者一年内未能完成物主要求，本会有权回收竞拍物，并向违约者索取代价。”
哪怕提出这种公然雇凶灭人全族的竞价条件，面对“化神大能遗府”这六个字的诱惑，仍是有不少人举起了手中的玉牌。
很快，能够开启大能遗府的钥匙就被交到了一位出窍后期的竞价者手里。
也不知那赫连家上下三千余口还能存活几日。
左御眼角余光瞥过身旁的黑袍人，不禁心生疑惑——拍卖会约已过半，他却不曾见对方举牌喊价。
能够出现在暗市拍卖会上的宝贝，件件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无价之宝，除非对方目的明确，否则不可能至今无动于衷。
但暗市从不公开将要拍卖的物品名单。
又或者，此人目的并非竞拍之物，而是参与竞拍的人？
黑袍人一手支颌，一手把玩着刻有号码的玉牌，看起来只是穷极无聊地将视线投向台上而已，对竞拍之物并无半分兴趣。
仅有半掌宽的玉牌被那人随手拨弄着，在指端不住打旋。
一下，又一下。
一圈，又一圈。
左御越看，越觉得此人举动很是眼熟。
“何事？”
或许是他打量的目光无意间变得直白露骨，黑袍人微微侧过脸来，同他对上了眼。
对方宽大的兜帽之下是一张极为寻常的半脸面具，而相似的描金面具，会场之中随处可见——仅仅需要一颗下品灵石，就能从暗市引路人手里得到这个隔绝神识窥探的小玩意。
蓦地，一个极为荒唐的猜测浮上左御心头，以至于他无暇关注此刻众人争相竞价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对方平静如水的眼眸，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半是怀疑半是试探地悄声道：“……师叔？”
对方把玩玉牌的手微微一顿，饶有兴致地弯起唇角：“在座皆以黑袍遮面，互不知晓样貌底细，兄台缘何如此笃定我的身份？又是何处来的自信，觉得我能认得出你是谁？”
左御抿了抿唇，舌尖暗暗扫过唇缝，说：“是……直觉。”
对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末了，主动揭下描金的半脸面具，露出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明亮鹿眸。
“好罢。”仇清尘说着又将面具戴回了脸上，“恭喜你，猜对了。”
咚，咚咚，咚咚。
左御只觉胸中鼓噪难宁，他一时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叔，你怎么——”
身旁，仇清尘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向台上的拍卖品。
左御只好压下所有想说的话，暂且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玉牌。
也不知是否因为身畔有人相伴，萦绕在他心头的寂寥感不觉间已然烟消云散，就连喊价时的底气也更足了些。
“以蜃龙之骨锻造而成的‘幻生骰’，所造幻景可自成一境，不限灵根不限修为，起价三千上品灵石，每次喊价不得低于一百上品灵石，接受同等价值的灵植灵丹！”
左御掂了掂自己装有灵石的储物袋，思量片刻，眼尾余光下意识瞥过身侧，在此起彼落的竞价声中举起了手中的号码牌。
“四千上品灵石并一枚上品化煞丹！还有比这更高的价吗——”
“四千五百上品灵石并三百年份须弥玄木一株！须弥玄木一次！须弥玄木两次——”
“贰玖伍零叁客人追加中品补魂丹两枚！”
“柒柒零肆号客人追加六百年份乌兰芝两朵！”
“叁玖壹玖伍号客人再追加上品太阴丹一枚！”
左御低头看了眼自己刻着“贰玖伍零叁”的玉牌，有点犹豫是否要再追加丹药。
尽管幻生骰的功用着实令人动心，可上品丹药得之不易，他也得为自己留些后路。
“上品太阴丹一次！上品太阴丹两次！上品太——”
就在此时，至今未曾喊过一次价的仇清尘轻描淡写地举起了手中的玉牌。
“五千上品灵石并碧仙花十斤！还有比这更高的价吗！”
司仪报价时的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但这简短平直的一句话却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碧仙花一次！碧仙花两次！碧仙花三次！”
两息之后，司仪落下了手中的小锤。
“上品幻生骰一枚，由伍玖叁壹号客人竞得！”
片刻之前在台上被众人争相竞价的幻生骰出现在仇清尘面前，他随手接过，再随意打量一眼，对这件珍稀宝贝的兴趣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左御看着对方手中的精巧骰子，喉结一动，这似曾相识的场面，令他有些局促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摆，低垂着脸道：“师叔，我原想……若是再加一次价还拿不下就算了的，没打算让师叔破费……”
尽管他心里清楚，龙兰峰上品阶不低的灵花灵草生得漫山遍野，再稀罕的灵果也只会被当做零嘴采撷，恐怕这世上除了师叔之外，再没有人能够如此轻而易举拿出这等数量的上品灵植，但那不代表他能够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接受这一切。
“你出门时带了多少灵石丹药？”仇清尘打断了左御的事后找补，反问他道。
左御鼓噪的心音从最初的欣喜转为了紧张。
他老老实实地答了，并向仇清尘投去忐忑的目光。
“这颗骰子确实不值得你砸光手头资产。”仇清尘漫不经意地说，“但现在，你有的可不只是那一袋子的灵石丹药了，所以，稍微挥霍一下也无妨。”
“我没有这个意——”
仇清尘挑眉一笑，手里把玩着幻生骰：“莫再狡辩了，我的好师侄，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好了，四千上品灵石并上品化煞丹一枚，以及中品补魂丹两枚，拿来罢。”
仇清尘说着，朝左御摊开了手掌。
掌心之上，是那枚价值三万上品灵石的十六面龙骨骰子。
“竞价部分算你的，多余部分算我的。便宜你这小兔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