侣缘何对他如此执着,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他对燕鸣侣动了情/欲,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倘若燕鸣侣打从一开始就是以那样的眼光来看待他的话……
那他们岂不就是两情相悦?
思及此,紫书嘴角浮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笑。
没有了血缘的隔碍,一切竟是如此地顺理成章。
他静静地注视着指端倏闪的灵光,像在看着牵系二人的姻缘红线。
这是鸣哥亲手为他系上的。
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愉快得想要飞上天。
午间他便从下人口中听说了燕停阑一早被罚禁闭的事,惩戒的事由不明,只知道燕鸣侣动了真火,没有十天半个月恐怕不肯轻易放人出来。
他猜到燕停阑的禁闭八成与昨夜之事有所关联,心说莫道十天半个月,就算关上个三年五载也是应当。毕竟那种事可不好随便拿来开玩笑。
怎知禁闭才关了不到半日,这自由随性的少宫主就翻墙越狱,带着两位贵客离家出走了。
似乎这种小打小闹般的“离家出走”时常会在月临宫上演,无论是底下闲话八卦的侍女小厮,还是被派去寻找少宫主一行人下落的银甲卫都没太把此事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不过半日工夫,“离家出走”的燕停阑就自己回来了——与他一道归来的,除了两位贵客之外,还有一个年纪约莫八九岁的小小少年。
彼时,紫书正想邀燕鸣侣挑灯节同游街市。
午后时分,紫书整理好心情,打算重新再做一盏长明灯,就听侍女通报说宫主来了。
燕鸣侣来得突然,完全不在紫书的预料之内,寝殿满地散落着制灯的材料,可以说是一片狼藉。
紫书半是欢喜半是忐忑地将人迎进门,小心打量对方神色。
他既不希望被燕鸣侣察觉自己昨夜曾在殿外窥视,又隐隐期冀着对方能向他解释一二。
可燕鸣侣面色如常,不知是不愿提起昨夜之事,还是并未发觉有人窥视。见状,紫书也只好暂且放下心中芥蒂,与对方一同享用厨房新做的糕点。
他本想以平常心相处,无奈脑海中却总浮现出燕鸣侣动情时的模样,实在教他难以直视对方的脸。
近来燕鸣侣常会同他说起一些往日琐事,有的是他梦中曾出现过的画面,有的是他并不知晓的过往。他知道燕鸣侣是想在他身上找到以往那个燕丹霁的影子,但前世今生各有际遇,人又如何能够一成不变?
尤其今日,紫书听得如坐针毡,不得不将话题引向两日后的挑灯节。
魔界的挑灯节与人界似有不同,人界的挑灯节乃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而魔界则更偏向于有情人携手同游、互表心意。
就在紫书想要开口向燕鸣侣提出邀约时,一道身影越过前来通报的侍女,径直闯入院中。
“小叔叔!原来你在这里!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燕停阑一路翻墙跃树,以寻常人绝不会有的出现方式直奔寝殿而来,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令紫书如遭雷击。
“小叔叔你快来呀!我找着我爹了!是货真价实的爹!”
“你说什么?!”
紫书一时难以分辨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他看着燕鸣侣猛然起身,看着燕停阑兴高采烈地朝身后招呼,看着一个身量堪堪才到燕停阑腰际的小童不紧不慢地迈过院门,像是故人重回旧地一般环视四周,用极为怀念的语气轻声感叹。
「这里还跟当年一样,一点没变。——这么多年委屈你了,鸣弟。我回来了。」
燕鸣侣的震愕与动摇是显而易见的。
显而易见到,他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选择了逃避现实。
“啊,晚来两步而已,认亲大会已经结束了?”
院外,姗姗来迟的贵客如是问道。
紫书循着指端的连丝引,寻至渊冰殿,然而有人先他一步找到了龟缩在寝殿之中的燕鸣侣。
——是那个名为“榆秋”的小少年。
他下意识收回正要迈出的腿,藏身于墙后,凝神细听。
于是他听到门后隐约传来燕鸣侣哽咽的话音;
听到门外的少年用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语调耐心劝慰;
也听到了,一些对他而言太过残酷的真相。
幼童小小的躯壳里似乎当真寄宿着燕丹霁的魂魄,清楚地记得生前死后的一切。
他说,当年害他性命的是清微门;
他说,清微门门主与魔族孕有一子,为使此子生来天赋过人,便动用禁术,献祭生人以供养母体;
他说,他与道侣不巧入套,成了禁术的祭品,从胚胎成形到呱呱落地,所需血肉难以计数,道侣妖丹被剖,他也没有一日完好;
他说,道侣被人族其他宗门瓜分,他的肉身尽数成了孕育胎儿的养料,清微门门主却连他的魂魄也不愿放过;
他说,清微门门主裂去他的一片魂魄,用以封禁幼子身上的魔族气息,还夺走他的长枪与功法,好为此子日后铺路;
他说,他将余下魂魄藏于旁人尸首之中,待魂魄炼养完整便可再入轮回,不承想被清微门长老觉察,魂魄再度落入门主手中,以至于他重生为人后失去前世记忆,只留下了想要逃离清微门的执念。直到今日与爱子重逢,这才终于回想起过往。
紫书整个人如坠寒潭。
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听不懂这些残忍的话语。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如若这些话都是真的,那他呢?他到底算是什么?
对转世一事信以为真甚至还动了心的他岂不是像个笑话?
他一刻也不敢多待,生怕被人看见自己这副凄惨的模样。
于是狼狈离去的紫书没能听到二人之后的对话。
紫书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从日落到日升,再从日升到日落。
他躲藏在枝叶零落的枯树之下,对着指尖的微弱灵光茫然出神。
他不知道燕鸣侣知晓真相后会作何想,也没有勇气知道。
漆黑的夜空被烟火与明灯点亮,望着漫天闪烁星光,他想起今天是魔界的挑灯节。
是有情人结伴同游的好日子。
与他无关。
“这不是清微门的少门主吗?怎么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躲在这种地方啊?”
满是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紫书恹恹抬头,就见化作人形的浮罗蹲坐在墙头,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与你何干。”他没好气地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浮罗托着下巴,笑嘻嘻道,“我好心来提醒少门主一声,有这闲空,不如趁早去大殿看看吧,兴许还能赶得上见你爹最后一面。”
“你什么意思?!”紫书奋袂而起,对浮罗怒目相向。
浮罗不以为忤,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调:“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少门主别是以为我在开玩笑罢?反正话我递到了,去或不去随便你啰。”
说完,男人变回通体漆黑的妖兽模样,几个起落就遁入了黑夜之中。
等紫书赶到大殿之时,已是遍地鲜血残骸,受邀赴宴的修士大能们在燕鸣侣精心布置的杀阵之中垂死挣扎着。
“父亲——!”
眼看夺命银光就要落到自家人身上,紫书顾不得许多,强行入阵替珏广真君挡下一击。
“你怎么来了。”宴席上首,燕鸣侣浅抿薄酒,似乎对紫书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紫书祭出长枪,一边佑护阵中之人,一边对燕鸣侣高声喊道:“鸣哥你这是作什么!”
“‘作什么’?”冷酒入喉,燕鸣侣冁然一笑,在瑶樽落地的破碎声中缓步走下高台,“自然是报当年的杀兄之仇了。我兄长当年受过多少苦,今日便让诸位也都尝上一尝。”
“——然后,去地狱里好好赎罪罢!”
杀阵之中血色纷飞,惨叫与哀鸣震耳欲聋,紫书一人难敌万千银光,不出片刻便已心余力绌,他咬牙强撑着,却还是只能亲眼看着银光削去珏广真君大半个肩头。
“鸣哥!”他赤红着眼,将重伤的父亲挡在身后,“你连我也要杀吗?!”
“为何不能杀?若不是你,我兄长又如何会死?”
燕鸣侣冰冷的话语令紫书心如刀剐。
这正是他最怕从燕鸣侣口中听到的一句话。
少年握枪的手微微一颤,便有银光擦过眼角,在他颊边留下深深血痕。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了,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下,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护得住杀阵里的所有人。
哪怕要面对父亲失望的目光,他也再挥不动一下枪了。
银光在他身侧交错飞舞,不知何时就会刺入心口。
“……那我还给你好不好?要剜多少刀,要放多少血,我都还给你好不好?”少年握着长枪的手攥紧又松开,最后竟是扬手一抛,将它丢出了杀阵,“这个也还给你!我只求你饶我父亲一命。别的我都不求,只求你让我父亲活着回去!”
燕鸣侣丝毫不为其动容,甚至看也没看掉落在脚边的长枪:“如此血海深仇,是你说还便能还得清的?”
“那你想怎么样!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父亲!”紫书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父亲一线生机。
“不怎么样,以命偿命而已。”燕鸣侣抬指抚过掌心,牵系二人的连丝引便在泠泠月光下显出了形迹,“你若想死,我也不拦你。”
细链一般的流光穿过杀阵,温柔地缠绕着少年的手指。
“不!不要!!”觉察到燕鸣侣此举意图,紫书猛然冲上前去,迎着无数夺命银光,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你亲手给我系上的!!我不准你解开它!!!”
无形的屏障将他囚困于杀阵之中,令他无法再靠近燕鸣侣一步。
数之不尽的银光贯穿了他的四肢、撕裂了他的肌骨,紫书痛苦地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不要解开它……我不准你解开它……”
流光像是指间漏下的沙,任凭他如何挽留,也改变不了终将逝去的结局。
突然!少年发了疯似地发出绝望的咆哮,竟徒手捅穿自己的胸膛,硬生生将那一抹流光融进了心头血里!
“……哈、哈哈……这样就,解不掉了……我不会让你解开它的……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解开它……哈哈……”
少年攥着自己胸腔之中那颗滚烫的心脏,笑声嘶哑而癫狂。
不知何时起,耳畔的风声消失了。
紫书艰难地转动脖颈,映入视野的是遍地尸骸。
放眼望去,偌大的杀阵之中,只剩下他身后的珏广真君还有一丝气息。
——人族九宗十五门,应邀赴宴者计一百三十七人,除清微门门主外,无一生存。
燕鸣侣拾起脚边的长枪,仿佛赏给路边饿犬一根骨头般随意地将它丢还给满身鲜血的少年。
“你走罢。”
男人怜悯地瞥了少年一眼,淡淡道。
“你我此生莫要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