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罗。”男人把脸变回人形时的英朗样貌,语气仍不甚友善,“本大爷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心里想的什么,人族的小公子。”
自知失礼的紫书伏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玉简,原想绕道而行,可又觉得若自己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输了阵势,平白挨一下砸?
他攥紧那枚以魔族语撰刻的玉简,忍不住出言回敬道:“你生为妖族,竟也识得魔族文字?”
浮罗一脚踏在书架顶沿,单手支颌,语带讥讽:“小公子这话问得真有意思。我与吾主结了契,自然通晓魔族言语。同你们人族结了契的妖兽不也能够口吐人语吗?”
紫书没料到对方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才说:“那你倒是勤勉,未与人族结契,却也如此精通人族语言。”旋即,他话锋一转,像是寻到了浮罗的痛脚,挑眉笑道,“莫不是你们妖族个个都日夜盼着给自己找个好主人?”
“小公子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浮罗全然不将紫书的嘲谤之言放在心上,“人族有俗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理三界皆通。否则你以为,为何月临宫上下——连山门前负责洒扫的杂役——都通晓人族语?”
他随手从书架上捞来一枚玉简,取乐似地轻轻抛起,再稳稳接牢。
“你们人族语有什么难的?哪怕是三岁小儿,苦练数月也该会了。又或者,少门主有意见识一下我妖族的语言?”
说罢,这人形的妖兽背脊微弓,呲牙缩瞳,喉间发出的声响,比起音节,更像是鸣吼。那起伏的声调中仿佛携有远古的力量。
「——警告你,离吾主远点,人族的小子。」
尽管紫书并不能听懂那声鸣吼的含义,但他莫名地从对方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区区灵宠……
他紧咬牙关,强逼着自己不在对方面前露怯。
若鸣哥在此,这妖兽必不敢这样嚣张!
——说来,他已有两日不曾见到那人身影了。
月临宫,渊冰殿。
宿千峰步入书房时,燕鸣侣恰好放下了手中的笔。
「主人,」银甲覆面的侍卫将刚送到的传讯灵雁双手呈上,「清微门又送拜帖来了。」
燕鸣侣看也不看,便道:「丢了罢。」
「是。」
不等那头传讯灵雁在燕鸣侣眼前化作文字,宿千峰就收拢五指,将它碾成了一地碎光。
一缕酒香弥漫在这灯火通明的书房之中,银甲侍卫步履无声,唯有话音轻缓沉稳,如夜风拂过耳畔:「短短数日,清微门已接连送来四封拜帖,看来是要坐不住了。」
「这少门主得之不易,无怪那些老东西心急上火。」燕鸣侣浅抿一口杯中物,神情难得轻松,甚至隐隐透着些笑意,「此去收获如何?」
宿千峰收回落在白玉杯上的视线,从不卸下的银甲面具藏起了他此生所有情绪。
「正如主人所料,清微门确有蹊跷。
「小公子真正的生母已于十七年前亡故,属下派人探过冢墓,未能寻得尸骨,故难以判断小公子生母身份死因。
「如今那位盈夫人对外称是小公子生母,实则是小公子的乳娘,据说样貌与小公子生母有七八分相似。
「那位『门主夫人』怀胎之后直至亡故,三年无人得见其踪影。
「小公子出生之时——即丹霁大人身殒那日——满城皆见天有异象,加之小公子资质过人、天生奇才,清微门也因此扬名崛起。
「清微门虽属中流,守卫却异常森严。属下潜入其中,寻得一处密洞,碍于禁制,未能深入查探,但隐约感觉到洞中有魔血残存,极有可能是丹霁大人生前留下的痕迹。
「小公子所修功法既非大能传承,也非清微门独藏秘宝,其来源不明,部分心法招式与丹霁大人生前所创枪法《戮龙七杀》极为相似。」
燕鸣侣低垂着眼眸,指尖轻叩空杯,良久,喉间逸出一声阴哑的笑:「为了往上爬,人族倒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主人,您醉了。」
「你清楚我的酒量。」燕鸣侣斟满空杯,摆了摆手,「无碍。如今兄长已在我身边,那些陈年旧账,我们可以慢慢算。」
满满一坛昔年陈酿转眼浅了大半,燕鸣侣封坛收杯,看向身侧沉默不语的宿千峰,问:「『那件事』进展如何?」
「秘术法宝尚在找寻,灵植丹药已让厨房安排进小公子日常饮食了。」
亥时二刻,乾曜殿。
紫书沐浴回房,就见桌上多了一碗热汤。
“又是鸣哥送来的吗?”他满怀欣喜地落座,顺势将拭发的布巾递还给侍女。
“是的呢。魔界不比人界,夜里寒气深重,宫主特地嘱咐厨房为您准备驱寒汤,让您务必喝了再睡。”侍女笑吟吟地答。
也不知这小小一碗驱寒汤熬煮了多久,熬得汤汁浓白、香气扑鼻,令人胃口大开。
紫书不疑有他,端起碗来,三两口饮尽热汤,胡乱擦了擦嘴,准备上床就寝。
侍女吹熄桌上的烛火,带着空碗与布巾,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
香雾袅袅,寂夜无声,一碗热汤下肚,暖意在肺腑间流淌,紫书阖上双眼,不多时便沉入了梦乡。
修真之人本无梦,可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做起了“梦”。
梦中所见场景既熟悉又陌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那些地方他都曾在燕鸣侣的陪伴下一一走过;而“陌生”,则是因为出现在他梦中的燕氏双子有着只属于青葱少年的意气风发。
他像是个旁观的局外人,看着容貌肖似的二人计划如何蒙骗教习先生;
看着亲密无间的二人一同玩耍修炼;
看着未及弱冠的二人联手闯入敌营;
看着他们流连街市,共饮一坛美酒;
看着他们叱咤风云,无人敢不臣服……
梦境本该无色无声,可他眼前却是一派斑斓喧嚣。鲜明得……就像是他自身的记忆。
他怎么努力也学不会的异族言语此刻落入耳中竟有了确切含义。只是在梦醒之后,这些他无师自通的词句就会变回鸣啼天书。
他看着年少时的燕鸣侣一次次地向燕丹霁展露连他都不曾见过的灿烂笑颜,听着梦中的燕鸣侣一遍遍地用那清脆的嗓音唤着“兄长”。
尽是他无缘得见的燕鸣侣的另一面。
他忽然有点嫉妒自己的“前世”了。
那样热切直白的眼神,只属于他梦中这个光风霁月的燕丹霁。
而他,就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些往昔的记忆在眼前一幕幕掠过。
纤白的指尖轻叩两下桌面,发出连声脆响,紫书猛地回魂,就见一旁的燕鸣侣朝他露出了探究的浅笑:“怎么,比试太过无趣,看腻了?”
“啊,不……”紫书这才记起他们二人今日是出门看城中武者比试来了,于是忙不迭将视线投向舞台中央,就见片刻前连胜七场的擂主已然换作他人。
“兄长不必勉强,”燕鸣侣收回叩桌的手,拢了拢裘袍,温声说道,“若是觉得无趣,那便走罢。太元楼也差不多是时候开门了,听闻他家辣子鸡味道不错。”
“鸣哥,我……”
紫书本想说他有名字,比起那个充满亲缘色彩的称呼,他更想听对方喊他名字。可对上燕鸣侣含笑的目光,不知怎的,这些话又说不出口了。
好像话说出口,他就会失去什么似的。
他支吾半晌,忍着耻意抬手飞快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身量差距,视线闪躲道:“我是想说……在旁人眼中,鸣哥分明才是年长那方,却总唤我‘兄长’……多少有些,不太合适吧?”
少年出乎意料的举动与发言令燕鸣侣不由一怔。笑意像是翻腾的潮水,源源不断涌上唇角、涌至眼底。
紫书几乎沦陷在这明媚笑靥里。
燕鸣侣克制住笑意,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惯纵道:“行。那往后,我便唤你——”他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唤你‘丹曦’罢。如此可好?”
一瞬间,紫书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难过吗?不是。开心吗?不对。委屈抑或妒恨,悲伤与欢喜交织,万般滋味融汇在心头,竟也叫他品出了一缕淡淡的甜。
他悄悄在心里把那两个字默念一遍,顿时犹如醍醐灌顶,明白了这种难言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对方将他唤作“丹曦”的霎那,恍然间,好似此身即为梦中人,梦中之人亦是他。
他成了梦中那个光风霁月的燕丹霁。
成了对方触手可及的太阳。
紫书用力地眨了下眼,笑着回应道:“好。”
二人行至太元楼时,伙计刚挂起门前的灯笼,见有客来,便热情招呼,引客上楼。
楼上很是宽敞,伙计给他们安排了个靠窗的位置,放眼望去尽是烛光暖灯、笑语欢颜。
「菜单子来咯——!」伙计利落地奉上清茶与菜单,全然只把二人当作普通食客对待,「客人看看想吃些什么?」
「一份辣子鸡,一份笋蒸鹅,一份雪霞羹,让厨子做条拿手的鱼,再上几道辣口菜。」燕鸣侣看也没看菜单一眼,就已点好了菜。
紫书还在努力辨认菜单上的魔族文字,只听懂了对方话中零星几个短词,好奇道:“魔界这个季节还有荷花吗?”
燕鸣侣颇为意外地看向他:“丹曦能听懂魔族语了?”
“没、没全懂……”紫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菜单还给伙计,“我就听懂了几个词,其他乱猜的。”
伙计记好菜名就下了楼,没过多久,一股浓郁的辛甜香气便扑鼻而来。
除了一道笋蒸鹅与一道雪霞羹,其余的菜里全都铺满了红艳艳的辣椒。
紫书就算半点不通魔族语,也能看出这桌菜是对方专门迎着他口味点的。他莫名感觉到一丝愧疚,伸手拽住了转身欲走的酒楼伙计:“那个,麻烦再加两道菜吧。”
可惜伙计似乎听不懂人族语,满脸迷茫地望向燕鸣侣。
“菜不够吃?”燕鸣侣拿起紫书面前的空碗,给他夹了几筷子鸡丁。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紫书斟酌着言辞道,“我知道鸣哥吃不惯辣,这一桌子菜,就只有那么两道是你能吃的,叫我看着心里怎么过得去?以往那些我也都还挺喜欢的,鸣哥不如给自己多点几道吧!”
燕鸣侣将盛满辣子鸡的瓷碗递到紫书手里,对茫然无措的伙计说道:「再加一份酥黄独,一份烩蟹肉。」
伙计如获大释,干劲十足地应了一声,下楼让厨房加菜去了。
“我魔界与人界各地都有商货往来,人界有的食材货物,在魔界少说也能觅得七八成。只不过商路漫长,途中难免损耗,加之魔人两界地貌环境有别,重新培育后的食材大多不如人界那般物美价廉、口味纯正,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待伙计走后,燕鸣侣才不紧不慢地为紫书解答方才的疑问。他就着满堂的人间烟火往嘴里送了一块笋干,见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便也往他碗里夹去一块:“尝尝,看这些菜是否合你口味。”
这一桌子辣菜,紫书一口没动就先红了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