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书几乎是被眼前这人硬生生拽离血崖的。
尽管他年方十九已至金丹后期,世人无不称赞他有天纵之才,但在化神期大能的面前,区区金丹便与蝼蚁无异。
“喂!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快放手!”
若不是因为此人横入战局,那头罗刹鸟必然归他所有!大妖内丹在手,何愁元婴难成?可现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自己还无故成了对方的掌中囚,要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紫书心中愤懑,对眼前之人越发没有好脸色。他一路挣扎一路暴言,终于换来了对方短暂的驻足。
禁锢于腕间的可怖力道忽地一松,不等紫书趁机脱逃,就见黑夜之中流光倏闪,一缕气息从对方的掌心缠上了他的指端。
仿佛月下老人手里的红绳,又像是狱卒掌中死囚的铁锁。
“抱歉,我暂时还不能让你走。”
燕鸣侣轻拢五指,隐去用以制限少年行动的“连丝引”,面上再寻不见分毫片刻前的诧愕与动摇。
“你!”
放在平常,“连丝引”不过是同行之人间相互确认安危、以防中途失散的普通法器,可若丝线相连之人境界悬殊,那对境界低者而言,这“连丝引”就等同于是拴在自己身上的一条狗绳!
偏生他还挣脱不得!
“你想怎样?!我清微门同月临宫无冤无仇,不过一头大妖而已,尊主就算无缘得手,也犯不着拿我一个小辈泄愤吧!”
说罢,却听对方轻笑一声,好像他说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似的。那寒冰乍破、春色乍现般的笑颜令紫书不觉恍了神,浑身竖起的尖刺都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燕鸣侣藏起笑意,故作肃容如此反问道。
紫书无言可答。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都比先前要温柔许多。
莫名其妙。他想。
“冷静些了?”对方再度开口,却是问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生辰何时?”
紫书本不欲作答,但在对方犹如徐徐暖风的无声注视下,他竟鬼使神差地应了:“……三月廿四。”
下一刻,对方残寒未消的微凉指尖便触上他的脸颊,揩落一抹殷红——那是先前混战之时,不知何人溅出的鲜血。
“果然,你都不记得了……”燕鸣侣轻捻指端的薄红,望着紫书那略似故人的眉眼,如此自语道,“不记得也无妨……有我在,这次绝不会再让旁人伤兄长分毫。”
“‘兄长’?”
闻言,紫书乍然明悟了此番变故的真正缘由。
他曾听门中长者言及月临宫宫主有一孪生兄弟,二人生得极其相似,资质实力亦是不相上下。十数年前,月临宫宫主性情大变后,其胞弟也销声匿迹,再无人提起。
而此刻,这位“性情大变”的宫主却对着自己唤出了“兄长”二字。
“难道你……你是,燕——”
“燕鸣侣,月临宫现任宫主。”
对方似乎并不忌讳被他看破身份,好整以暇地敛袖侧身,泠泠月光下,画栋飞甍、碧瓦朱檐占据了紫书全部视野。
只听一阵沉闷隆响,那直入云端的琼楼金阙对他缓缓敞开了大门。
“——欢迎回来,兄长。”
紫书这才发觉自己已然踏入了月临宫的地界。
后夜,渊冰殿,含霜池。
浮罗悄然无声跃入殿中,轻车熟路寻至契主所在之处,于满目氤氲中屈身蜷伏。
“猫。”
——新来那小子,吾主当真让他入住乾曜殿?
燕鸣侣抬手抹去脸上水汽,背靠池沿,心情颇佳地开了口:“乾曜殿本就是兄长的住处,如今物归原主,有何不妥?”
浮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枕着前爪,一副懒散模样。
——我不懂你们魔族靠什么认人,那小子长得不像丹霁大人,身上又都是人族的味道,吾主就这么确定他是丹霁大人的转世?
“我与兄长一母同胎,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熟悉兄长……兄长他殒命人界,借人族之腹转世投胎也在情理之中。”燕鸣侣低头凝望掌中微光,像是跟浮罗解释,也像在说服自己,“他神魂带着兄长的气息,功法招式亦有兄长昔年影子,且又在兄长殒命之日诞生,不是兄长转世还能是什么?”
——是不是有点太巧了?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下套?
浮罗难得说出这种看起来用了脑子的话,可惜换来的却是燕鸣侣一记冷眼。
“兄长身殒一事世间少有人知,倘若——”
燕鸣侣收紧五指,眼底蕴着恨火。
“那正好让我一报当年杀兄之仇。”
身形壮硕的祸斗刚把脑袋埋进前肢皮毛里,就听耳畔水声顿起,是沐完浴的燕鸣侣披着薄衫出了浴池。
它抖抖耳朵,甩着那条漆黑粗尾,跟在契主身后进了卧房。
清微门少门主就这样被强留在了月临宫中,且就安置在距燕鸣侣住处仅有一墙之隔的乾曜殿。
因着乾曜殿多年未曾有人居住,殿内虽是片尘不染,却无一人旁侍,偌大的寝殿安静得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
横遭此劫,紫书彻夜难眠,他翻来覆去愁恼该如何是好。
他以历练的名义远行而来蹲守罗刹鸟,本就没带护卫随从,而那位“丹霁尊主”看起来又不像是要他命的——顶多只能算是软禁——恐怕一时半刻是不会有人留意到他行踪不明了。
给父亲发讯息吗?
清微门独有的传讯法器他也不是没有,问题是,父亲就算知道他被困于此又能怎样?跟统领魔修的月临宫相比起来,清微门又算得上是哪根葱?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只能静观其变。
至于对方那套转世之说,他横竖是不信的。
辗转难眠的紫书好不容易才熬到天光乍现,他望着自己被缠上“连丝引”的指尖出了一阵神,忽地就听寝殿外传来窃窃偶语声。
「丹霁大人都行踪不明那么多年了,尊主这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小东西?居然要我们见他如见丹霁大人?」
「是啊是啊,真有意思,听说是人族的孩子呢!都说人族多天骄,不知道比起少宫主来,谁更厉害?」
紫书并不通晓魔族语,与人界地域方言不同,这异族他乡的言语在他听来便同鸟鸣啼唱无异,那嬉笑声也如银铃一般,不知是在讨论些什么逸闻趣事。
他起身下床,在殿外二人敲响门扉之前就打开了殿门。
「呀!吓我一跳!原来小公子已经醒了啊。」左边提着食盒的侍女反射性地退了一步。
「这……我们俩方才说的,小公子都听到了?」右边端着脸盆的小厮环顾四周一眼,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是来服侍我的?”言语不通的紫书只能依靠对方手中之物推测二人来意。
谁知,见他言非所问,此二人竟像是松了口气,言行态度变得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二人绕开杵在门前的紫书,一边往殿内走,一边自顾自地谈笑道:「什么呀,原来这位小公子不懂魔族语,害我白担心一场!真真是捡了个便宜活呢!」
「能被尊主亲自领进门,我还当是丹霁大人的私生子,原来不是啊。身上没有半点魔族气息,长得跟丹霁大人也没多少相似之处。」
「嘘,话可不能乱说!丹霁大人同那位大人和如琴瑟,私生子什么的,哪可能呢!」
打小就被身边人众星捧月般宠爱着长大的紫书从未受过这样的冷待,见此二人对自己不理不睬,言语间也不知是否在拿他取乐,一时窘迫得几乎想要逃离此地。
那二人放下手中之物,也不与紫书多言,便戏笑着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截住了二人去路。
「我让你们来服侍贵客,是谁给你们胆子,允你们背后议人?」
燕鸣侣语意不善,面露煞气,吓得二人当即下跪叩首,连声讨饶。
“奴知错了!尊主饶命!小公子饶命!”
看着倏然下跪磕头并以人族语认错求饶的侍女小厮,紫书一脸不明所以,心下犹豫着是否应当替他们开脱两句。
“那个,燕宫主……”
「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月临宫上下在贵客面前一律不得以魔族语私话交谈,违令者交由侍卫长处理。」
“是!奴晓得了!谢尊主开恩!谢尊主开恩!”
见二人如蒙大赦喜极而泣,燕鸣侣冷冷道:「我何时说要饶过你们了?去寻侍卫长领罚。」
闻言,二人片刻不敢多待,慌忙逃离了宫主所在的乾曜殿。
时至此刻,紫书就算是猜也能猜到适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因那二人已领罚退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权当无事发生,把目光投向步入殿中的燕鸣侣。
燕鸣侣行至桌前,打开侍女留下的食盒,将饭菜一道一道摆了出来。
“过来用饭罢,”他说,“都是你以前爱吃的,厨娘虽然还是当年那批,却不知如今你是否依旧中意她们的手艺。”
龙须菜、栗子鸡、蜜蜡肘子、烩蟹肉、香煎鳕鱼、牛肉羹……尽是些他不常吃的菜色,可要说反感厌恶,倒也不至于。
只是毫无实感。
果然……对方认错人了罢。
紫书硬着头皮入了座,心底莫名生出一种负罪感来,好像自己平白占了谁的位置似的。
他执箸尝了几口,发觉此地菜色口味与人界并无太大差别,便闷不做声地填饱了自己的辘辘饥肠。
碗筷仅有一副,燕鸣侣自是一口未动,他与紫书相对而坐,等对方用完这一桌子饭菜,方才开口说道:“你如今前尘尽忘,此地于你而言怕是陌生至极,不若今日我便领你四处走走,就算寻不回往昔记忆,能识人认路也是好的。”
“可我……”紫书放下碗筷,回绝的话都涌到了喉间,却不知该如何出口,“我生为人族,又是清微门少主,燕宫主再是笃定我乃前任宫主转世,难道就不担心贵派私密外泄吗?”
燕鸣侣单手支颌,静静望进少年眼底,唇边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轻启唇瓣,梦呓一般缓缓吐出四个字来:“我不在乎。”
“——或是我换个说法:无论怎样的私密,都撼动不了月临宫的根基。哪怕是兄长已故这件事也一样。”
在对方那如水温柔的平静目光中,紫书感到了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惧意,他本能地避开视线,喃喃道:“那为何……”此事无人知晓。
他原以为会从对方口中得到“因为无甚必要”“因为兄长盛名在外”诸如此类的回答,却不想话未说完,对方起身便走。
果然他其实并非甚么“兄长转世”,所以这人才不愿同他多言罢。既如此,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精力?
看着燕鸣侣离去的背影,紫书暗暗想道。
燕鸣侣停步于门前,回头望向殿内的少年,轻声温言道:“走吧。我带你逛逛往日常去的地方。见得多了,兴许能够想起些什么。”
紫书:“……”
罢了。
他不由叹道。
就以一月为期,陪这人做一场短暂的梦罢。一个月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回到他应在的地方去。
无论结果如何。
他这样对自己说。
少年跟随着燕鸣侣的脚步,将月临宫中那些充满回忆的地点一一踏遍。男人的话音轻缓而平和,有着用魔族语交谈时全然不同的韵调,不徐不疾地描绘出一幅幅往昔画面。
“——这棵树上的两排刻痕,是儿时兄长与我比较身量留下的。高半寸的这边是兄长,矮半寸的是我。……尽管我与兄长一母同胎,吃住都在一处,修为资质也难分高低,却直到而立那年,我的刻痕都没能与兄长齐平。”
“——此处不仅灵气充沛,风景亦是秀丽。旁人修炼闭关大多要寻个万全之地才能安心,然而兄长却总在这飞花落叶中领悟枪法、破障晋阶,心境澈透如斯,令人羡艳。”
“——这九曲回廊是兄长最为喜爱的纳凉之处,此间花草皆由兄长精心挑选、亲自栽育……犹记我结婴那日,兄长从花圃里挖出了一坛灵酒予我作贺,也不知是何时埋下的。”
“——这间书房,是我与兄长幼时的启蒙之地。兄长喜动,而我喜静,教习先生偏爱于我,布置给兄长的功课总是我的两倍。从小到大,我不知替兄长写了多少功课……”
“——这里是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