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明历五万三千三百七十七年,五月十七,巳时正,金微阳榭。
仇清尘独自一人落座于专席之上,浅饮着灵果榨成的浓郁浆汁,静听席间交杂纷飞的闲谈碎语。
大量陌生面孔映入视野,数以百计的系统窗口在仇清尘眼前出现又消失,他一边确认着受邀宾客们的身份来头,一边暗自感叹紫玉真君交友范围之广,且所识之人个个容貌出众、气质过人,足以看出他这便宜师兄实打实的是头颜狗。
他垂眸看向手边价值万金的霜木匣,心道:看来这份礼他是选对了。
宴会主人尚未露面,席间宾客已是相得甚欢。此时此刻,仇清尘无比庆幸原主是个独来独往的冷淡性子,天然回避了很多社交场上没有必要的表面往来。反观对面坐席上的一宗之主天翊真君,从入席到现在,同他客套寒暄搭交情的人排成一队能绕金微阳榭三圈。
听闻昨日好些来访宾客被夜山真君截道切磋,场面好不精彩,仇清尘低头抿了口清甜浆汁,用玉杯遮挡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可惜他昨天不在,没能瞧着热闹。
半懂不懂地听了一耳朵他人的家长里短逸闻趣事,仇清尘的目光不由自主瞟向了宴席上座——寿星未至,宴会尚未正式开席,属于紫玉真君的坐席旁仅有几个西无峰的女弟子在忙活着张罗茶水点心、画屏软垫。
他想到了在左御手刃仇敌的那段剧情里,正面描写少得比原主还要背景板的两位便宜师兄。
夜山真君是一根筋的剑修脑,表里如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只要他不开口不出剑,那就跟个镇宅石狮没什么区别。
但紫玉真君不一样。
无论是原著里提及紫玉真君的剧情,还是他实际同对方接触后的直感,毫不夸张地说,他觉得可能夜山真君的心眼全都长到紫玉真君身上了。
紫玉真君此人情商极高,处事圆滑,一言一行皆有其深意。
因此,当浮琼真君的诸般恶行被公之于众,身为宗主的天翊真君不得不出面清扫门户,夜山真君的高武力值可以镇场示警——这些主要配角之所以会在场,各有各的作用缘由,唯独紫玉真君行动逻辑不明。
所以,紫玉真君出现在栖古峰的理由会是什么?他在整个剧情中又担任着怎样的角色?
要是能弄明白这一点,左御的复仇计划或许能更顺利一些。
但在原著里,左御和紫玉真君的交集并不比和觅云真君的来往多,而原主跟紫玉真君之间的交情也仅仅止步于普通程度的同门情谊,他对紫玉真君的了解更是浅略,甚至连紫玉真君门下受宠弟子的脸都记不清。
这次的生辰宴是个好机会。
仇清尘试探性地想。
既可以进一步了解这位便宜师兄,又可以旁观到原著之外的人物事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打探出什么内情。
他耐心等了片刻,系统没有任何反应。
仇清尘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咽下杯中最后一滴灵果浆汁,继续侧耳潜听旁人的闲话叙谈。
路过的西无峰弟子用新榨的浆汁换走了他面前的空壶,又往案上放了一碟刚出炉的糕点。
“唔。多谢。”仇清尘条件反射出声道。
然后就见那名女弟子受宠若惊般绽出甜俏笑颜来:“长老慢用。”
仇清尘矜持地朝她略一颔首,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常年闭关的浮琼真君也出席了这次宴会,带着栖古峰唯二的内门弟子。
左御一眼就瞧见了最前排独自品茗的师叔。
那人穿着颜色素雅的新衣,过长的青丝松松地拢成一束,越过左肩垂落在身前,腰间挂着他送的玉精骨佩,长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点,手边还放着一个半丈长的雪色木匣——想来是为紫玉师伯备下的生辰贺礼。
那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极了一副轻描淡写的山水画,眉眼是淡的,神色也是淡的,隐隐透着股与世隔绝的疏离空漠。半点不似平日那般鲜活明艳、亲和近人。
如此也好。
他想。
平日那人是何模样只有自己知道才好。
浮琼真君的坐席被安排在觅云真君旁侧,入座之际,左御同仇清尘对上了视线。
那人的眸光轻飘飘地掠过师尊,也掠过他,最后落在了他小师妹的身上。
“碧水师侄喜欢咸口的吗?”那人将面前一碟几乎没被动过的茶点递向沈碧水,“这个,拿去吃罢。”
浮琼真君代为接过,语气略有几分无奈:“若不合口,叫他们撤掉就是。”
那人温温和和地笑了笑,说:“那样岂不浪费?倒不如给师侄——是了,我还有个师侄。”他又将面前还剩一半的茶点递给左御,“味道不错,尝尝?”
“谢师叔。”
左御从对方手里接下茶点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刻意碰了一下。
他倏然抬眸,只见仇清尘眉梢一挑,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随后对方的话音便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你师尊在,我不便多言,自己留心。”
左御下意识蜷起了那被对方触碰过的指尖,喉结微微一动,传音回道——
“好。”
午时刚至,宴会主人便以漫天流云为阶,踏着灵动悠扬的丝竹声,赫然现身于众人眼前。
紫玉真君生得一副温润尔雅的君子模样,本性却是个风流不羁、游戏人间的逍遥人,那一身威严沉稳的重紫华裳都让他穿出了几分轻佻之感。
他在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入座,举起可纳佳酿千斛的灵玉杯,敬过满场亲友来宾。
紫玉真君的生辰宴上没有什么既定流程,也没有什么相沿成习的繁琐规矩,一切随意。
大多贺礼早在昨日便已运上了西无峰,余下少数别出心裁的珍宝秘法被留存到今日,好为紫玉真君的生辰添彩助兴。
比如,莲华谷谷主当场施展了名为《镜华一梦》的独门秘术,灵光笼照之处,无人不得天机福泽;
比如,御香真君与其挚友以天地为帛、灵力作墨,联手绘出一幅长逾万丈的百相图,记录下点星宗的鼎盛兴荣之貌;
比如,曙雀阁独不死长老领门下弟子为众人表演了一场以曙雀阁剑法为基础编排而成的剑舞,引得夜山真君按耐不住横插其中;
又比如,此刻起身献礼的某位咸鱼长老——
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的仇清尘看准时机抱起霜木匣,顶着旁人好奇的目光,义无反顾地踏出了英勇的一步。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做这种既不符合原主性格又格外引人注目的事,但没办法,谁让他准备贺礼花费太多时间,昨日深夜才回,险些就要错过生辰宴。
原主不通人情世故,仇清尘便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道:“听闻紫玉师兄略通音律,我便赠师兄琵琶一把,聊表心意。”
说着,他打开匣上缨锁,霜木匣开封的一刹那,胧光乍现!
未等众人看清匣中之物,那把通体幽蓝的曲颈琵琶便离匣而出,在耀耀神光中化作一名晴蓝长衫、横抱琵琶的俊秀男子。
一时间,众人愕然忘言。
只见俊秀男子缓缓掀开眼帘,用那碧湖般的双眸环视过四周,目光停留在宴席上首,开口却是对身旁人发问:“这便是汝要吾来见的人?”
仇清尘正欲作答,就被骤然起身的紫玉真君截了话。
“这——可是以圣木为身、鲛丝作弦,且有霜木伴生的‘月上云’?”紫玉真君面露惊艳之色,欣喜不已道。
“吾名南音,乃圣木琵琶‘月上云’灵智化形。”男子抬手轻触丝弦,弹出犹如钟磬鸣响的清脆一音,“祝吾主生辰喜乐,今后愿为吾主抚弦弄乐。”
他素手一拨,便用那附有神力的鲛丝四弦奏出了一首积淀着万千岁月的无名小曲。仿佛整个尘世都被他藏进了清亮的乐声里,悲者见悲,欢者见欢,平生有憾者于此曲中见其所愿。
典籍中有记载,上古有乐修,可于琴酒歌赋间感悟天道,现今乐修式微,那些上古名器也大都下落不明,仅有圣木琵琶“月上云”因诞出了灵智得以长久留存于世,它寥寥数音就能使听者茅塞顿开、明悟破障,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大好机缘。
一曲奏罢,众人皆沉浸在上古乐音的余韵里难以自拔,是仇清尘出声打破了这片秘静。
“这份贺礼,师兄可还满意?”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劲才说动这位老祖宗屈尊光临,其难度不亚于拿一个子虚乌有的项目从投资方口袋里捞钱。
这是他能力范围内所能弄到的、他觉得最适合紫玉真君的生辰贺礼了。
“好极,好极!”紫玉真君步下高阶,行至近前,细细端看男子怀中的幽蓝琵琶,似要将它每一寸纹理都刻入心底,“觅云师弟出手便是如此大礼,实在令师兄我欢喜难言。”
见他中意,仇清尘把怀里那用以存放圣木琵琶的霜木匣递与紫玉真君:“此匣乃‘月上云’伴生霜木所制,还请师兄一并收下。”
然而,紫玉真君却婉拒了这份大礼。
“如此神器,如此仙曲,今生有幸品赏一回已然足够,若是往后它只为我一人鼓奏,可就有些暴殄天物了。”
这话一出,众人或叹惋或敬羡,唯有琵琶化形的南音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好像不能接受这世上居然有人不稀罕被它认主。
“师兄通达。”仇清尘维持人设,不多强求,“也罢,就当是助兴。”他将霜木匣转而朝向那年岁上万的琵琶精,示意对方回到匣中。
琵琶精看看木匣,看看仇清尘,再看看紫玉真君,不情不愿地化作流光遁入匣中,当场闭匣谢客。
宴会还在继续。
端坐于浮琼真君身后的左御暗暗攥紧了衣角,名为“嫉妒”的烈火不知收敛地在他心头肆意蔓延。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渴望知晓自己的生辰、渴望得到那人的一句祝语。
他清楚那人送出的贺礼有多珍贵,可越是清楚,他就越是心里发酸,连带着怨嫉上了能够得此厚礼的紫玉师伯。
倘若有一日,他知晓了自己真正的生辰,师叔会像为小师妹庆生那样会为他庆生吗?那时师叔会为他准备怎样的贺礼?也会像圣木琵琶这样珍贵吗?
为什么……
为什么那人不能只对他上心呢?
明明,他们是相互拥有对方秘密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