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仇清尘难得以凫花剑代步,载着醉醺醺的燕少宫主朝那灵光频现的中心——风雅院所在之地飞去。
夜晚依旧寂静,不时炸开的道道灵光便更加显目。仇清尘御剑凌空俯瞰四周,风雅院外,方圆百里不见一人踪影,可灵识范围内却是充斥着数以千计的修士气息。
看来,想凑热闹的不止他们两个。
仇清尘来得一时兴起,自然也就忘了稍作遮掩。唐突降临的大能气息引起了众多窥探者的注意,当下数不清有多少道视线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奈何他们一个醉意正浓浑然不觉,一个习惯了成为人群焦点,全然没把窥探者的视线放在心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踏入了风雅院的地盘。
风雅院的防御结界早被周梦山一行攻破,此刻门户大敞,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风雅院弟子的尸首,身下的鲜血尚未干透。
仇清尘只粗略扫了眼风雅院外围的现状,还不等他物色出最佳观看席,便有两道灵力再度相撞,化为流光绽于天际。流光落处距二人不远,饶是酒气未散的燕停阑也被这声势浩大的两相争斗唤回了几分清醒。
燕停阑立于寒风之中,耳畔传来阵阵兵戈相交声与风雅院弟子的惊叫怒骂,他不禁伸手抓紧了仇清尘的衣袖,看着凫花一路向着风雅院的至高点行去:“周梦山向来不问世事,这次竟要为着一些流言蜚语,同风雅院不死不休?”
“谁知道呢。”清凌的剑光降落在足有九层高的楼阁外檐上,仇清尘收剑入灵台,面向灯火通明的正殿席地而坐,光明正大看起了热闹,“人心隔肚皮,况且我也不认识周梦山的人,又怎么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的?我只知道,看这架势,风雅院确实很难挺过今夜了。”
风雅院扎根此地已久,几乎可以说整座城都是风雅院的地盘,城中住民以风雅院弟子及其亲属居多,凡人百姓不足半数。周梦山来势汹汹,且目标明确,入城后便直奔敌方本营,途中不曾伤害一个无辜之人,却也不曾漏下一个风雅院弟子。更教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周梦山的进攻路线简短明了得简直像是有人在跟他们里应外合。
要知道风雅院地广人杂,初来乍到如仇清尘都是费了点神才从这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间寻到正确方向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至今没治好夜里认不清路的老毛病,所以才在寻路上多费了几息工夫。
燕停阑低头看向脚下踩着的檐瓦,又抬头看了看边上已然摸出瓜子来嗑的仇清尘,只觉恍惚:“似渊哥,你带我来这,就真的……只是看个热闹?”
“那不然?”仇清尘头也没回,就着漫天灵光嗑着他的五香瓜子,顺手还给扒在他肩头的毛茸茸也喂了两颗,“要是你嫌这里视野不佳,去正殿屋顶上看也行,那里更近。还是说,少宫主也想掺和一把?”
燕停阑:“……”
燕停阑:“不了,此处视野开阔,观景再好不过了。”
他这么说着,捧着从仇清尘手里分来的瓜子,也原地坐下看起了热闹。
随着风雅院的层层沦陷,泼洒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此地的白墙绿瓦,也染红了风雅院弟子高洁端庄的月华白裳,流光点起的星火四处蔓延,将黑夜的宁静蚕食殆尽。
正殿是风雅院最后一道防线了。为数不多的内门弟子组成人墙横挡在老掌教身前,然而最先杀进正殿的周梦山护法们却并不着急动手,只是封断了风雅院众人的退路,看起来……像是在等什么人。
明月渐隐于云间,星光在夜空中闪烁,持续半宿的喧嚣趋于平静,独余满目朱火随风摇曳,要将偌大的风雅院燃作灰烬。
和历史悠久且门众上下一心的周梦山不同,风雅院掌教以下皆属门人,建立至今不过短短千余年,且历来只收女子入门,论其实力,在魔界仅属中下之流。
周梦山此次突袭所派之人修为境界皆在元婴以上,而风雅院同等修为的门人弟子大多在外历练或是闭关未出,并无一战之力。
也许周梦山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选在今夜发起攻势,打风雅院一个措手不及。
仇清尘目光扫过正殿内风雅院幸存人员的面孔,半开玩笑地对燕停阑说道:“没看到那位招风惹雨的当事人呢,是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吗?”
燕停阑手里的瓜子只有最开始那几颗是进了自己嘴里的,而余下的,全都喂给了从天而降的毛茸茸。闻言,他停下投喂毛茸茸的手,环看四周,却也未在那些染血白裳中寻见听枫仙子的身影。
“这,我也不知。可若是如此……”
一声由远及近的空灵鸟啼吞没了少年未尽的话音。一抹翠色乍然撕破暗夜,那双巨大的翅翼轻轻一扇便是一场山风岚雾。
仇清尘忍不住吹了声只有两人一兽才能听到的口哨:“嚯,好大的排场,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苍鸾?”
身长八丈的苍鸾背上只载着一位彩衣华冠的少女。那少女面容柔丽,神情安和娴静,宛若仙灵,有着超脱凡俗的沉稳气质。她端坐于苍鸾宽阔的背脊之上,仿佛此处便是她接受信众瞻仰朝拜的神台,无论是怎样的风起云涌都没能乱她一丝鬓发。
苍鸾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鸟兽集群,周梦山的长老们像是好戏唱到最后才终于登场的压轴副角,踏着满目狼籍,将他们的神女送上舞台。
临近风雅院,苍鸾横展双翼,朝着正殿的方向俯冲直下。或许是感知到了相识之人的气息,就在苍鸾那巨大的身形如流星般划过二人眼前时,目不斜视的神女忽地侧首,对楼阁檐瓦上的燕停阑莞尔一笑。
“曙凤公子,许久未见。”
“是,许久未见了,周梦神女。”
如此特殊的场合下,两位私交甚笃的友人只来得及于擦肩而过之际留下一句久别再遇的问候,但旁人却是没有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这不是燕少宫主吗?我当是谁在这做梁上君子。怎么?月临宫也想来分一杯羹?”
三五成群的素装长者间,一身华服的艳妆女子是仅次于神女乘鸾而至的醒目,只一眼,仇清尘就认出了此人身份。
【秦笑曼,道号书雪仙子,现年一百二十九岁,元婴期修为,前·风雅院大师姐。《半妖道修》路人之一。】
仇清尘将目光投向身旁沉默不语的燕小公子,单手托腮,笑着起哄道:“喏,漂亮大姐姐跟你搭话呢,我们的燕少宫主是个什么打算呀?”
登时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燕停阑默不作声地抱紧了怀里的幼讙。
“她……现下是死是活?”他不答反问道。
听到燕停阑这句问,秦笑曼用鼻腔发出了一声极度讥鄙的笑。
“她那样的祸害,不活上个千百万年的,都对不起那些早早投胎了的苦主们。”
秦笑曼说着,转身望向白墙绿瓦下那道若隐若现的人影。
“——你说呢,我的好师妹?”
浮云随风散尽,青白的月华洒落在大地之上,那不知在暗处窥视了多久、令风雅院沦落如此境地的元凶祸首终于现身众人眼前。
“明明是师姐带人杀上门来,怎么反倒说我是个祸害?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师姐的事,教师姐对我有如此之深的误会?”
听枫仙子脸上带着稍显怪异的假笑,语气却是十足的无辜。她的目光越过满堂不速之客,落到了仇清尘旁侧的燕小公子身上,语调也骤然变得欢快上扬。
“小凤儿,你也来啦。你是知晓我今夜有难,所以特地来帮我的对吧?”
燕停阑当即躲开她的目光,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似地往仇清尘身后挪了挪。
仇清尘感觉自己腰间一紧。
“似渊哥……”身后的少年犹如幼兽被捏住后颈皮一样,发出了小声的哀吟。
仇清尘旁若无人地嗑开了手里最后一颗瓜子,清脆利落的声响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你想我怎么帮你呢?”
“我……”燕停阑踌躇着道,“我只想她别再纠缠于我……”
懂了,今晚就送这位宝贝去见上帝。
仇清尘拍干净双手,起身切换到社会人的工作模式,对浑身充满攻击性的书雪仙子露出了友好且和善的标准微笑。
“诸位深夜大张旗鼓前来屠风雅院满门,想必不是什么简单的私人恩怨吧?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白看的热闹’,看在月临宫的面子上,区区既然来了,自然是得帮忙做些什么的。”
“似渊哥,我没听过这样的俗话……”燕停阑在仇清尘身后小声地说。
仇清尘转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种时候不要在意细节。”
周梦山的长老们和风雅院的前任大师姐听罢全都未置可否,下一刻,却听苍鸾之上的神女缓缓开口道:“也好。这场恩怨,兴许也有点星宗一份。觅云前辈这边请吧。”
神女的话叫仇清尘无端生出了一头雾水。他与身后的燕停阑对视一眼,二人先后跃下九层高楼,在听枫仙子近乎怨毒的目光中直奔正殿而去。
神女走下苍鸾,步入正殿,穿过左右俯首行礼的护法,径直踏上了通往风雅院掌教御座的阶梯。
“秦道友,机关可是就在此处?”
她驻足于掌教御座前,头也不回地对刚刚入殿的秦笑曼发问道。
“是呀,”时至此刻,秦笑曼却是双手抱臂,一派置身事外的闲散模样,“还得劳烦神女再动动您金贵的玉手,我保证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切将会令各位终身难忘。”
“师姐,你我之间一点小小恩怨,何至于将外人牵扯进来?你现在收手还不算晚,师父也一定愿意原谅你的。”
“哈。原来你的眼里还有师父啊?那我倒想问问师父现如今这个模样究竟是谁的杰作呢!”
仇清尘留意到这位听枫仙子在神女走向掌教御座时神色便有些不对,看起来那里确实藏着她什么秘密。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被启动了机关的掌教御座连台阶带高墙整个一分为二,露出一条深邃幽暗的石道,浓烈到发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年事已高的老掌教竟是当众昏了过去。
石道内昏暗无光,伴随着血腥气一并涌出的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死气,深处传出阵阵不明正体的窸窣怪声,在厚实的石壁间层层回荡,于黑暗之中显得尤为骇人。
神女燃起灵火,率先进入其中。少女赤裸的双足落在崎岖不平的石道上,每一步都踩出了沉闷黏腻的声响。仇清尘见状伸手搭上燕停阑的肩头,给予他无声的安抚,不紧不慢地跟上了神女的脚步。
走在他们后头的是周梦山的长老们。
还没走出多远,他们身后就响起了秦笑曼幸灾乐祸的话音。
“怎么不进去啊,我的好师妹?是怕被人瞧见里面藏着的东西吗?”
“……师姐说笑了。这是师父的私库,我怎知、里头有什么。”
“好极。你若心中无鬼,那便进吧,就让我亲眼看看是否当真与你无关。”
一行人在昏暗潮湿的石道中前行了约有半柱香的工夫,神女掌中的灵火终于照出了怪声的来源——
无数自洞顶垂下的锁链悬吊着一具具将死未死的肉身残骸,痛苦的哀鸣不成言语,仿佛是来自地狱深渊的回响。地上森然白骨堆积成山,再难拼凑出本来模样,干涸的血污上开遍绿苔,而空中不时坠下的血滴却又将翠色掩盖。一道道灵光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逆行倒转,活尸体内的灵气被无形之力强制抽出,经由那些泛着寒光的锁链流淌向洞顶法阵,再通过法阵向四周石壁延伸,最终汇聚在了听枫仙子的脚下。
此时此刻,再多辩驳也是无用,现实已然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