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清尘做了个梦。
此时此刻的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做梦。
因为,眼前的一切太过熟悉,熟悉得他只用了一瞬就意识到这是自己过往的记忆。
片尘不染的纯白跃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
他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哪儿也去不了。
——那是学生时期的一次意外,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他摔断了腿,将近半年的时光都在病房中度过。
双亲会在工作之余来医院看他,给他带点好吃的,再陪他说说话,等到探望时间结束,病房里就又只剩他一个人。
窗外的景色单调又无趣,入院的第五天他就看腻了。为了让他好好休息专心养伤,他所有的娱乐设备都被双亲收缴,唯一留给他的是一部几乎不会响起的手机。
他没什么朋友。或者说,他没几个交底知心的朋友。认识的人都有比他更重要的交流对象,而他,就算相互交换了联络方式也不会是主动找人的那一方。
也是从这时起,他养出了阅读小说的消遣爱好。
等到断裂的腿骨基本愈合、复健时能够不依靠外物独立行走,他养伤的地方就从医院换到了家里。
刚出院那一阵,他行走还有些不便,学校离家远,他也不喜欢被人当热闹看,于是和双亲提出在家自学。
双亲同意了。
他学习能力不算太差,哪怕是不擅长的理科也能摸到及格线,在家自学不仅没有外人的烦扰,偶尔还会有家人体贴关怀的加餐。
初时,他过得还是比较舒坦的。
可渐渐的,这份舒坦就在双亲的催促念叨下彻底变质了。
随着伤势恢复,他走路时看起来跟受伤前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只要他重心稍一偏移,伤处就会阵阵作疼,别说跑步了,就连踢、踏、快走这一类动作他都做不了。
他特别怕疼,既不想给伤腿施加多余的压力,也不想用它来卖惨,所以这事他跟谁都没提,只是自己默默缩减了活动范围。除了洗漱三餐以及解决生理需求外,他一步也没出过房间。
见他愈发“懒散”,双亲开始旁敲侧击各种明示暗示让他回学校上课,免得耽误了考试。
他当然不愿意。
那天吃完饭,他是跛着脚、扶着墙回到房间的。
双亲的旁敲侧击消停了一小段时日后就卷土重来了。有时是叫他白天出门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有助于恢复;有时是关心他的课业,担心他自学不如老师教有效率,问他其他同学的学习进度、考试成绩;有时会装作不经意地在他房外谈论他的伤势和学习,让房内的他听得愈发烦躁。
到后来,这种无形的催促被搬到了明面上,隔三差五双亲就会闯进他卧室,责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学校上课。
他还能怎么回答呢?难道他不想走出家门吗?要是能当个正常人,谁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除了书本就是窗外的风景,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可后遗症发作时那种钻心的痛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体会得到?
他不是没有说过,但双亲总会用“矫情”两个字把他的苦痛磨灭掩盖,继而逼迫他早日回归学校。
心中的焦虑像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止一次地把手伸向腿上残留着的骇人伤痕,又在痛感通过神经传入大脑的那一刻收回。他也不止一次地去想为什么自己会摔断了腿、为什么这条腿不能快点好透彻。如果这腿没断过,他应该还是一个整日为学业考试发愁的普通学生,还是双亲眼中那个省心的孩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逼到几近崩溃。
因为他的违逆,耐心耗尽的双亲不再给予他身为伤患应有的关怀,甚至开始言语威胁,要将他逐出家门。
他并不是一个情感外放的人,但那段时日的他最常有的一个举动就是把自己塞进角落,蒙起头来无声痛哭。
记忆的最后,是他独自坐在阳台的横栏上吹夜风。
他望着被黑暗笼罩的城市,听着耳边细微的风声,还有远处街市隐隐传来的嘈杂声。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寻回了内心丢失已久的平静。
然而下一瞬,身后的客厅亮起了灯光。
一觉醒来,仇清尘神情漠然地注视着头顶的帐篷,过了很久才撑坐起身,隔着亵裤去触碰那条完好无缺的右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
过去的仇清尘已经死了,现在的他用着别人的身体,活在一个超脱现实的世界里,不止能跑能跳,还能飞能打,更没有双亲打着关心的旗号在他耳旁喋喋不休。过去的记忆已经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仇清尘在这简陋的小帐篷中独自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收起睡乱的被褥,开始发愁另外一件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那也绝对不能算小——因为昨夜那场梦,他似乎睡得格外沉,别说留神附近的动静了,连纳夏玛什么时候离开的帐篷他都完全没有感觉。
所以,左御有没有在他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传音过来,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毕竟他们身处不同空间(大概),传音通讯有时差,这种即时传讯手段不像传音符或是传讯纸鹤一类,可以自己掌控阅读时机甚至多次确认内容,万一错过,那对方传来的消息就等于石沉大海了。
正愁着,眼前突然跳出了一个系统窗口。
【经检测,目前宿主消息箱中已接收未阅读消息数为0。】
【宿主如有任何疑问,欢迎随时咨询,本穿越系统将竭诚为您服务,24小时在线,节假日无休。】
仇清尘:“……”
你这辣鸡系统什么时候闷不做声更新出了个消息箱的功能以为这样就能撤销我前头给你打的无数差评吗?不能,滚蛋。
眼前的系统窗口毫无征兆地出现,又不声不响地消失,挥一挥压根就不存在的衣袖,只带走了宿主的一堆差评。
话虽如此,知道自己并没有错过主角的讯息,仇清尘多少安心了些,他站起来伸了个惬意的腰,准备出门打探情况。
一掀开帐篷帘,跃入视野的日光刺目至极,晃得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瞎了。
“???”仇清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着悬挂在天际的那一轮烈阳,整个人愣在原地,“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个这么大的太阳???”
洒在眼前的光,是璀璨的霞光,是随风流转的朝晖,带着将生命从黑暗中唤醒的温暖。
草叶上露珠摇摇欲坠,婉转鸟鸣在山谷里回荡,一呼一吸间独属于清晨的纯澈气息盈满鼻腔。
他下意识望了眼远处的群山,明亮的日光同样落在山头上,再普通不过的日照山景。
为什么,这里的日夜忽然变得正常了?
仇清尘仔细回想一番昨天的奇妙经历,发现了盲点:他误入此地的时间点本就接近昼夜轮转,接二连三的突发事态令他无暇分神去关注周围一切事物,等他缓过神来已是深夜。
不然他早该注意到的。
纵观整个血禁秘境,就只有这片平原上的日升月落没有丝毫异常。
为了证实自己的结论,他召出了系统地图。能够查看的血禁秘境全域地图实际有效范围只有这片平原,无论怎么放大缩小,平原以外的区域都是灰白一片。
血禁秘境地域虽大,但在系统地图中哪都不能查。
仇清尘在心中默念三遍: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习惯就好。勉强忍住心头火,关掉地图,刚要走出帐篷,一个人影就远远地向自己跑来。
「天神!您睡醒啦!昨晚剩下的烧兽肉您要吃点吗?」
是纳夏玛。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盛有冷肉的兽骨容器。
仇清尘在认真思考要不要教这群原始人烧制陶器。可问题是他也不会。
转眼间纳夏玛已经抱着一盆冷肉站定在仇清尘跟前,正探头探脑地朝帐篷里头张望。
「在看什么呢?」仇清尘循着纳夏玛的视线回头看向自己身后,除了原本就有的杂物之外,帐篷里头空空荡荡。
他好像猜到了纳夏玛的意图。
纳夏玛收回视线,瞧着神色有些失落:「没有看什么……您现在是要出去吗?您要去哪里?」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也就随便走走吧。」仇清尘说着,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时候不算太早,勤劳的人也许早就带上器具去捕获猎物了,此时的平原上能看到的就只有匆忙赶着出门的年轻男人,忙着收拾昨夜残局的壮年女人,和三三两两聚在屋前谈笑的年迈长者。
「纳夏玛,」仇清尘微微勾起唇角,对身前的巫女笑着说道,「你愿意陪我到处看看吗?」
「一切听从天神的话语。」
纳夏玛虔诚地行了一记俯首礼。
这片平原不算特别辽阔,四周有群山包围,在凶险异常的血禁秘境中反倒像个被守护着的桃源乡。
纳夏玛多年来履行巫女的职责,为族人传达神灵的话语,却是平生头一回亲眼见到神灵。对着拥有神灵气息的“天神”,他似乎有数不尽的话想要倾诉,仇清尘只不过稍微引导了下话题走向,就从他口中套出了部落的基本信息。
这群凡人很久以前就定居于此,主要以捕获猎物为生,他们日常所用也多是从猎物身上取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单调得不值一提。部落没有领头人,要说地位最高的,当属能沟通神灵的巫觋,也就是部落里有且仅有一个的巫女,纳夏玛。但地位高不代表所有人都敬着他捧着他,没有天神话语可以传达的现在,他就和其他族人没什么两样——没准还不如一个其他族人,因为他除了祭祀什么都不用做,所以连最基本的打猎技巧都不会。
「不会打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我教你做点别的。让我想想……吹草叶,你应该不会吧?怎么样,想学吗?」
仇清尘随手摘下一片细长树叶,抵在唇边给纳夏玛做了个样子。
「就像这样……啊,当然,这种叶子吹不响。可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叶子,它们能吹出很好听的声音。」
纳夏玛满面欣喜地频频点头,示意自己非常想学。
「对了,我从刚才开始就想问了,你为什么带着这个出来?」仇清尘吐掉衔在唇间的树叶,指了指纳夏玛怀里空无一物的兽骨容器。
「我带它出来装水。」纳夏玛说着,朝前小跑了一段路,「这附近的山里有水,是天神以前给与我们的赏赐。」
仇清尘不急不缓地跟在他后头,最终在一处山岩前停下脚步,待看清了纳夏玛此行的目标,一时想笑却笑不出来——纳夏玛所谓的“天神赏赐”,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山泉水罢了。
「纳夏玛,」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说的『天神』,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