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石板路上,丫鬟手持拂尘洒扫,惊起阶前一对翡翠鹦哥儿,扑棱棱掠过垂丝海棠,抖落满枝晨雾。
沈玉鸾穿过垂花门,见东厢房槛窗半启。陆怀钧正对镜整理衣冠,雨过天青的妆花缎,衬得他肩线笔挺如松。
她倚在门边,勾唇轻笑:“广源号工期倒快,正赶上升温,衣裳就裁好了。”
陆怀钧转身,眼尾含笑:“前日李掌柜送来的,比我预想的合身些。”
“陆郎君穿着……” 她绕着陆怀钧踱步,“倒让我想起,去年在琅琊郡见到的王氏子弟。”
沈玉鸾挑起他腰间玉佩绦穗,眼神探究:“我一直好奇,陆郎君周身的世家子气度,不像是寒门。从前穿葛布襕衫看不出,如今换了身行头,越发明显了。”
陆怀钧垂眸,笑容温润:“前朝谢安石雪天访友,穿的不也是寻常木屐?” 他看向她,眼底闪过一抹锐光,淡声道,“气度原不在绫罗。”
她目光扫过他笔挺的肩线,轻笑道:“那日在陶六指院里,你徒手接住滚烫药罐……” 她含笑审视他,发间金步摇垂珠扫过他襟前银竹,“虎口的茧子,倒像是常用剑的。”
陆怀钧轻挥广袖,露出掌心淡粉疤痕:“娘子可知道炮制药材的铜碾?”指尖掠过她袖口缠枝纹,“三年侍药,茧子自然落在虎口。”
沈玉鸾缓缓拂过他衣襟,陆怀钧垂眸,整理袖口的手一顿。
他抬袖为沈玉鸾拂去肩头落叶,手腕掠过她鬓边的牡丹金钗。
沈玉鸾仰头望向陆怀钧,目光自他额头缓缓而下,落在线条锋利的下颌,轻笑一声,眼中满是审视:“陆郎君祖上是何来历?观郎君见闻,可不像是寒门出身。”
“在下父母出身世家旁支,祖上虽攒下些家业,无奈先辈染上一身纨绔气,肆意挥霍。到如今,家道中落,所余产业寥寥无几。”
这确实和密函上所述一致。
沈玉鸾贴近他身侧,陆怀钧垂手静立,淡笑着看向她。
“哦……”
她尾音拖得极轻,目光紧紧锁住他。案头《千金方》被风掀开泛黄书页,露出半片竹叶书签。
“沈娘子若不信,大可以……”
“去查” 二字尚未出口,鎏金护甲已按在他喉结处。陆怀钧呼吸一滞,广袖下的手掌骤然握紧,指节抵住酸枝木椅背。
“是,去查,你说的自然都是真的……”
她轻笑出声,指尖在衣带钩上轻轻一挑。陆怀钧抓住她手腕,青瓷茶盏被广袖扫落,碎瓷片飞溅,他虎口淡粉疤痕正贴在她晧腕的缠金钏上。
“只是,我很好奇。”
沈玉鸾凑近他耳畔,金步摇垂珠扫过他肩线。陆怀钧偏头避开,下颌线条绷得极紧,月白中衣领随呼吸微微颤动。
“怎么我怀疑的每个点,都刚好有恰当的解释?”
沈玉鸾退后半步,指尖划过他腰间玉佩绦穗。陆怀钧看着她发间晃动的金步摇,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陆郎君,你不觉得怪得很吗?”
她将玉佩绦穗缠在指尖,用力一扯。陆怀钧踉跄半步,广袖扫过案头药碾,药渣簌簌落在她的裙裾上。晨光穿过雕花窗棂,在两人交缠的衣摆间投下细碎光斑。
陆怀钧瞧着光斑,低笑一声。
“从未有过欺瞒,只是沈娘子始终疑心。”陆怀钧苦笑道。
沈玉鸾眉梢微挑,眸中浮起笑意,目光如刃直刺入他眼底。他的眼神澄澈,仿若一汪清泉,虽清可见底,却看不清底是什么。
她虽然看不透陆怀钧,但并未察觉他有恶意,暂时选择相信。
沈玉鸾指节轻叩案沿,倏而展颜一笑:“陆郎君的诚意,我暂且收下了。”
“沈娘子可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陆怀钧轻笑,指尖掠过沾了茶渍的几案,划出半道水痕,叹道,“家父寒窗二十载,七试春闱不中,终日郁郁,身体也垮了。病榻上还攥着褪色的青衿,说官场是口熬干了文骨的汤锅。”
沈玉鸾视线落在《千金方》中夹着的泛黄宣纸:“这是……”
“七岁生辰礼。”陆怀钧递过《千金方》,宣纸上写满褪色的科举程文。
墨香混着陈年药香扑面而来,沈玉鸾瞥见某页朱批“锋芒太过,恐犯天颜”。
他指尖轻抚程文褶皱,缓缓道:“每次落第,父亲便抄一卷《贞观政要》,还说集齐十卷,就能参透为官之道。”
广袖翻动,掌心旧疤显露,像是被戒尺抽打过的痕迹:“科举虽待父亲无情,可他仍一心盼我子承父志,自幼就严厉督促我读书,希望我博闻强识,一举高中。”
“所以,除书肆抄书所读,在下读过许多,寒门书生本不会问津的书。”
窗外东风骤起,裹挟着纸页,擦过沈玉鸾的银朱广袖。一片残页黏在她鎏金护甲上,上头 “盐铁论” 三字醒目,朱砂批注殷红如血:“官字两张口,不如悬壶济苍生。”
“十三岁那年雪夜……” 陆怀钧猛地咳嗽起来,药杵从袖中滚落,滚到沈玉鸾戴着缠金钏的皓腕边,“父亲咳着血,把《千金方》和七卷《贞观政要》摆在一处。跟我说‘医者仁心,比官印干净’。”
他俯身拾起药杵,轻敲青瓷盏,在清脆的叮咚声里,夹杂着一丝苦涩轻笑:“那夜,大雪纷飞,我站在雪地里起誓——此生宁为尝遍百草的神农,也绝不当金銮殿上磕头的应声虫。”
沈玉鸾沉默地望向他,陆怀钧笑意温柔,眼底却隐隐透着冷光,恰似剑锋乍现。
再凝神去瞧,却见阳光中,白皙的面庞更像一块温润无害的暖玉。方才的寒光仿佛一场错觉。
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书生,总能恰到好处地给她提供帮助。之前他说父母曾游历关中,还需再查。
她直直望向他,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前几日去二叔院中,你为何要给他诊脉?”
陆怀钧俯身,用帕子拾起地上碎瓷片,仔细包好放在案上:“沈二爷既然和陈家勾结,在下想兴许还会有其他结交应酬。而常年饮酒之人,脉象多滑数。”
“若脉象属实……” 他垂眸看向她,“沈娘子也能早做打算。”
“二老爷关脉滑数,尺部却虚浮无力。常见于体虚、肾精亏耗,却仍过度饮酒之人……”
沈玉鸾明白他的意思,沉吟道:“听底下的人说,二叔近日常去瘦西湖的画舫夜饮宴友。”
正是密探前几日呈上的线报。
瘦西湖的冶春舫,背后是神秘的达官贵人。画舫分为上中下三层,底层限量售卖,中层在官员贵族内部转赠,上层只对受邀者开放,许多人都以登上上层为荣。
沈家身为皇商,虽然也算贵族。但这张上层舫帖,无论如何也不该送到二叔手中。
她还好好站着呢,到底是谁……沈玉鸾冷笑一声,这么急不可耐,想把沈致德捧到家主之位。
“上月绮罗坊‘孝敬’的。”沈玉鸾吩咐锦书取来烫金笺,指甲点在“逸兴阁”上,“中层西厢第三间,正对二十四桥明月,倒是会挑地方。”
“桥洞衔月,湖面波光映着柳影……”她眼前恍惚浮现幼时一家人泛舟,阿娘亲昵地拥着她玩笑,低声笑道,“罗掌柜确实很会讨巧。”
罗掌柜自她幼时起就为沈家效力,知晓当年他们常常泛舟游乐,也清楚许多其他旧事。罗掌柜每年都会送来礼物,既是向沈家表忠心,也是示好。
此番是说,无论父亲在世与否,他都不会忘记沈家的礼遇,会一直站在她这边。
沈玉鸾看向陆怀钧:“陆郎君初到扬州,可曾夜游瘦西湖?”
“不曾去过。”
实则早年他随父亲游历,在扬州小住过。是真正的 “陆怀钧”没去过。
即使是限量售卖的下层舫帖,也不是家有数亩薄田的寒门书生,承担得起的。
沈玉鸾嘴角一勾:“那么正好一道看看,我的好二叔,到底在打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