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不走。”
萧景宸像是哄小孩一般，环抱着他。
沈徽鸣红着脸往他怀中温热处拱了拱，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熟练地摸到萧景宸的大手，放在自己腰间轻轻拍了拍。
“妈……别走，别抛下我。”
一滴泪从沈徽鸣的眼角悄然滑落。萧景宸忽然很想，很想吻上去，轻轻吻掉他所有泪珠，但是他没有，但是他不能。
他只是把沈徽鸣揽在怀里，搂得更紧了些，然后轻拍他的背，以示安抚。
沈徽鸣额头冒着冷汗，他陷入了一场经年未有的梦境。
六岁那年，母亲程淑华把他锁在屋子里。
那天小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不知道母亲这次又怎么了，医生上个月已经来过三回了，母亲不是已经好了吗？
家里的墙上被母亲画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画，黑色的树杈在白墙上蔓延，还有猫头鹰站在树梢上，树下偶尔会被她画上一只黑猫。她喜欢黑色，喜欢所有和死亡、不详、恐惧有关的东西。
沈徽鸣从小就会画画，可能是这是母亲遗传给他唯一的天赋。旁人眼中羡慕的天赋对于某些天才来说，更像是诅咒。
所以那天被锁起来并不意外，因为妈妈经常这样干，他只需要一个人在屋里尽情地涂鸦就好，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动静都不用出去看。因为妈妈躁郁症发作的时候会摔东西，妈妈怕误伤他，妈妈一直都是在保护他的，他心想。
于是他在纸上画了自己，画了妈妈，画了摩天轮还有粉色的气球，还有一颗大大的爱心。
画完成了。窗外树影婆娑，一道闪电劈下来，小男孩俯下身，轻轻亲了画中人的脸颊。
一声沉重的声响在楼底炸开，似是有什么重物落地了。
随后是救护车刺耳的啸叫，除颤器一下一下的声音。
然后就是哭，小男孩在葬礼上看着冰棺里的妈妈，这才意识到原来死亡的意思是告别，期限是永远。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爸爸，他投入了一个陌生但有力的怀抱。
…………
“你病了，你有很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你知道吗？”
“医生，我这个病要长期服药吗？很容易发病吗？会不会影响考试啊？”
“暂时不用服药，心态要好，不要让自己太压抑，少待在人多的封闭空间，还有啊，别把这玩意儿当个病，不要给自己过多的心理暗示。”
沈徽鸣的梦颠三倒四，以至于一会儿叫萧景宸“医生”，一会儿又叫“老师”，时而叫“妈妈”时而叫“爸爸”，萧景宸眉头拧成了麻花，沈徽鸣说的话向来都这样，时而能听懂时而又听不懂的，这可能就是那天在千金台，沈徽鸣要保守的那个秘密吧。
萧景宸基本可以判定，此“沈徽鸣”非彼“沈徽鸣”。眼前的这个“沈徽鸣”多半是被人夺舍上身了，而且说不定早在醒来之时就已换了人，所以行迹与之前大相径庭。
他思来想去，还是把沈徽鸣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帮他把手放进被窝里，再用指腹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捏，让他的眉头舒展开。
萧景宸的神色却愈发凝重，他转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一沓超级厚的书简，不知道沈徽鸣醒来会不会看，他应该留个字条吗？那他要怎么解释这些东西为何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听见隔壁石子儿匀长绵柔的呼吸，萧景宸一副认栽的模样翻墙离开了。他本来就是要来帮沈徽鸣温书的，如今却意外照顾了他大半夜，并且没有趁人之危，实在是君子中的君子，狠人中的狠人。
他趴在墙头还依依不舍地看了房中一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萧景宸自以为高明，没有惊动任何人，实际上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暗卫的眼睛，尤其是长风。
他还特意走的小门，堂堂一个皇子殿下，蹑手蹑脚，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为了沈徽鸣做到这个份上。
当然了，一推开门就看见的长风自然也没想到，自家殿下居然变得如此这般，为了一个沈徽鸣能到钻狗洞的地步。
萧景宸板着个脸，有种虽然被当众抓包但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傲娇感，头扬得高高的，把长风当作空气，轻轻从他的肩头略过去了。
“殿下，姚先生来了。”
长风面色凝重，似是有些不敢抬头，对上萧景宸难以置信的眼睛。
“跪下！”
萧景宸近乎是不假思索地双膝跪地，背挺得很直。
一根藤条就这样劈头抽了下来，密密麻麻落在他的背上，血迹不消片刻就浸透了他的素衣。
被唤作姚先生的那人似是已有四十岁，披着一身黑袍，深邃的眼窝淹没在阴影里。
“他为什么还活着？”
“抬起头来。我问你，他为什么还活着？”
低沉嘶哑但颇具威严，令人不容置疑的声音五雷轰顶般拷打着萧景宸，威压感令他浑身冒汗，抬不起头。
“他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姚先生长眉微蹙。
“真正的沈……沈徽鸣，已……已经死了。”萧景宸吐了口血，抬起头来，狠狠地望着他。
“现在的沈徽鸣身体里是另外一个人，但我还没有搞清楚他是从何而来，目的是什么。”
姚先生捏住萧景宸的下巴，用了万钧之力，像是要把他给捏碎。
“世子殿下近来过得不错，看来我们大计可成，王图霸业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这样吗？”
“舅舅……”
“是萧家人把你变成这副模样的，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吗？你就像一条狗，一条萧家人养的忠犬，如今只会汪汪叫……你还会些什么？”
“舅舅！”萧景宸似是急了，眼里填满了怒火。
“复仇之事需要从长计议，而非一朝一夕之功，我看沈徽鸣此人秉性不坏，跟沈修源不是一丘之貉，所以……”
“所以，你就想放过他？还是说，你想拉拢他？我劝你最好别动不该有的心思。”姚先生重重地咳嗽两声，大手抚上他的肩头，“我们这种人，常年活在阴诡地狱里，双手沾的血都能把江河染红，复仇之路本就是浴血之路，你没有同行者，更没有资格寻找同行者。你只会给你身边的人招来祸事，就像你的出生，就让你的母亲不得不离世一样。”
幼年的萧景宸不明白，明明是政策，是这该死的殉葬制度，是但凡出生了皇子，那么除皇后之外的母妃就要被处以极刑的残酷。
而今他已弱冠之年，又为何要被前朝一个明明不合理却又被沿用至今的什么狗屁制度买单？
“我劝舅舅把这话收回去，莫要亵渎逝者。”萧景宸表面上低垂着眼，其实心里是大写的不服气。
“还有，沈徽鸣这人，我保下了，若舅舅还想继续合作，那便不要再提此事。”
姚先生的背影颤动了一下，就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你因为一个沈徽鸣，竟敢忤逆我？”
“您也说了这毛头小子成不了气候，阻碍不了我们的大事，您又为何执意要赶尽杀绝，何不高抬贵手？”
“……来之前，我已算到沈徽鸣没死，我的卦从未走空，但是小子，你要记得，记得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沈徽鸣今日不死，来日若乘了东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却不为你所用，你当如何？”
萧景宸沉默了，他没想过还有这种情况，这是他漏考虑的情形。
只是他的脑海中不由得泛起沈徽鸣倔强的眼睛，想起他对于自己一次次的试探却全都装傻充愣，总不接招，导致他每每只能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种无力感和困惑再次萦绕在他的心头。
这一刻，萧景宸才意识到，自己从来也没有读懂过沈徽鸣，人家压根也没有邀请过自己进入他的心房。他就像一个路人，总在敲一扇不愿开的门。
“我教你十五年，让剩下的所有皇子都成为你的磨刀石，你也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如今大事可望，半路杀出一个沈徽鸣来乱你道心。”
“……可沈徽鸣不是我的磨刀石，他是一把好刀，他的锋芒不该隐于山林整日用来劈柴，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我想让他成为天下人的一把刀。”
“他若不愿意呢？我夜观星象，紫微星暗，贪狼星显，天下恐有杀伐之争，五年之内，北戎必有异动，到那时大业可成。周失其鹿，天下得而逐之。沈徽鸣留着，早晚是个变数，你不杀他，那你就要做好有朝一日被他所伤的准备。”
…………
沈徽鸣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今天醒得出奇的早，浑身腰酸背痛，也不知昨晚是干什么去了，还一身酒气，一看院子里未开的两坛酒，就全明白了。
他敲了敲石子儿的窗子，叫他起床把院子里拾掇一下，石子儿应声而出。
沈徽鸣伸了个懒腰就进了屋，正准备早起晨读之时，终于发现了桌岸上一捆半旧不旧的书，定睛一看，似是读书笔记，再定睛一看，这劲瘦有力的瘦金体，包是萧景宸的啊！
沈徽鸣瞪大了双眼，也是左翻右翻也没看见一张留给他的字条。
“简直莫名其妙，这东西还能自己长腿跑到我家的吗？”他满脑子黑线，一想便知又是某人做好事不留名，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以为不写名字我就不认识你了吗？小学鸡。”沈徽鸣在心里调侃了他一番，便坐下细细翻阅起来。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简直就是高考满分议论文合集啊！真是打个盹就有人送枕头。
“一书在手，天下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