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春风送暖送来的是什么,那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季孟谭他们来说,大约是他们一直争取的事情,没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
其实已经不是春天了,深春,已经将近入夏了。
季书礼得知后已经清楚地知道事情压不住,尤其是对于季孟谭来说。于是他将事情压在心中,进了家门,意外地看见季孟谭仰躺在摇椅上。相比几年前,季孟谭整个人个头已经大了很多,至少脚能蹬到地上了。只是摇椅没动,季孟谭也没动。他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季书礼忍不住纳罕:“孟谭,你不是……”
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他咽了下去。
季孟谭之前每天出去东奔西跑,他看在眼里。对于季书礼来说,他不支持,但也不会阻止。只是如今事情真的发生了,季孟谭反而一言不发,这让季书礼实在有些意外,也有些担心,于是他扬声又喊了一遍:“孟谭?”
季孟谭没动,声音从摇椅上有气无力地传来:“怎么了?父亲?”
觉得反常,却又不敢直接说,于是季书礼纠结了一番,换了个说法:“现在我看街上那么热闹,你怎么不去看看?”
听动静,像是季孟谭带着气音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看什么,我去有什么用吗,拯救世界?”
季书礼听出来了不对,走过去问他:“孟谭,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韶寒回戏院了,你就不去了?”
季孟谭抬头:“父亲,你知道吗,我真的感觉……无力,无法改变结果。”
面对季孟谭这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抱怨,季书礼居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哦……所以你感觉没用,你就不去了?”
季孟谭没说话,算是变相地承认了他的意思。
也不知提前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是恩赐还是灾难。原先他也意气风发,知道自己会努力去争取一切,像这个时代大多数开悟的青年一样。只是,他们的喧哗动不了上层人士的笔杆子,上层人士的落笔是不受控的,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直到即使知道结果,真到了设身处地经历了痛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无力。
热情是会消减的。他突然发现他改不了历史进程,他不去,有的是人去;他去,也有的是人不去。
季孟谭这个年纪不好讲自己穿越,于是遂半藏半掩地把心思这样对季书礼坦白了。季书礼沉默了一会儿,咂摸了一下季孟谭的意思。
他不想承认,但是他希望季孟谭能去。
“孟谭,或许你听说过,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季书礼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是要通过语言把这句话烙印下来,“结果不知道好不好,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会不会赢,但是所有人都在努力改变世界。”
季孟谭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如季书礼所料,他第二天早上在二楼卧室的阳台喝茶的时候就瞥到了季孟谭抱着一大张白布从门口溜了出去。他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哼着歌走进了房间。
孟卿音听见他的轻哼,正往脸上拍粉的动作停了下来:“怎么那么开心,明明前几天还……”她犹豫了一下。
季书礼无奈:“你不懂。”
孟卿音把鹅蛋粉收拾好,口中像是安慰自己:“也罢,我不懂,反正你们身份血脉有些受到庇护,不管怎么说还是……”
“再庇护,也是人,生老病死是难以控制的。”季书礼把玩着手里的那一串朱砂,淡淡地摇了摇头,“书乐不就是……”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孟卿音轻笑着带走了话题:“我们说话,半截半截的,像猜谜。”
“琴瑟相和,理应如此。”季书礼勾了勾唇角,抱起胳膊,“也不亏了我的血脉。”
孟卿音歪头环顾了一番,微微点头:“是,倒也因为你,我没接触过倭货,连抵制这一步也省了。”
一时无话,孟卿音把玩着手里的玉牌轻叹:“说来你们家也真是神奇,不管多狠的年代每一代都能留一两个孩子。”
“其实最神奇的是不管多坎坷都能找到伴侣。”
“还说呢,差点折你们这一代上,”孟卿音盘算着,“哪怕有淮焉,我也觉得给孟谭留个弟弟妹妹也挺好,现在乱世之中,说不准的太多了。”
季书礼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我们都有湘雨了,就算是女性,alpha也不好生子的。”
孟卿音没再接话,侧头靠在了他身上。
孟卿音突然坐直了身子:“话说,路常笙是不是东北那边的?”
季书礼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讲下去:“说是东北那边也不安稳了,总之现在路淮焉别去他母亲的老家就是最好的。”
“听说淮焉有个表姐,也是路家的,叫路倩,人嘛还行,听说在沪市帮了淮焉不少。时局太乱了,我们能护着一下就护着一下……”
季孟谭还是去了游行,将自己的手印和签名交了上去。
胡妙龄和江炜书次日便私下告诉他们,说学生联合会已经组织好了,再过两天就一起去游行,从哪条路到哪条路,举标语举旗帜,贴标语发传单。季孟谭接了过来,一一应下。
胡妙龄压低声音:“我怎么看秦韶寒没有交呢?他不愿意去吗?”
“秦韶寒吗?他是戏院的,戏院老板是……”季孟谭做了个手势示意,“所以不让他去,这几天把所有人锁在戏院里不让出门“惹事”。”
老杨谨慎得很,自从夏天开始,连季孟谭自己都很有几天没有见过他了。
是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季孟谭盘算着去找找他。
问题是老杨实在是严,他自知明着找找不来。他站在门口蹙着眉思忖了一会儿,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过来。
确实熟悉,只不过不能说是他多好的人选:小水。他这几天常听父亲母亲私下讲日后路淮焉他们相处就多了,要让小水换个地方,不便再用她。只是暂时不知道把小水送哪里去,一时也不知道再用谁合适,于是就这样一直耽搁了下去。
这发呆的功夫,小水也看见了他,于是很热情地问他:“少爷!你站门口干什么呢?”
季孟谭没瞒着她:“打算去找秦韶寒,只是看起来怕是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呢?你看我去给你找!”小水说着,转身便又去往戏院走。季孟谭一直站在门口,没一会儿看见了一路小跑回来的小水,接着看见小水摇了摇头。
季孟谭有些泄气。
小水一双杨柳眼睁着,看起来对他的事情很上心:“少爷,杨老板管得严,我这打着你的名号也叫不出来人,是不是他不愿意见你,不如换个法呢?”
季孟谭抬起头:“怎么说?”
小水给他出主意:“要不你和我一趟去,就说我去给他送个东西,不讲你的事,等把人叫出来了你再和他聊,这怎么样呢?”
“这可行吗?”
“可行不可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季孟谭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他躲在拐角,结果真就看见小水拉着秦韶寒跑了过来。小水把秦韶寒往他面前推了一把,朝他俩使眼色:“你俩有什么快讲呀,我去给你俩看门去。”
小水义气,当真蹲在戏院后门守着。
说来奇怪,明明是季孟谭和秦韶寒就几天没见了,这会儿见到居然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秦韶寒脸上瞧着突然扭捏了:“你怎么来了?”
“我……没什么事,问你,那个游行,你去不去?”
“听说了,可是我哪里能去,”秦韶寒苦笑了笑,“你准备去?”
季孟谭点头:“准备去。”
秦韶寒的脸色有些不正常,但不是惊恐的苍白,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也不抬头看他:“你要去?那很好,一定热闹,老杨不让我去……”
“你放心,我的旗上特意签了你的名字,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季孟谭注视着他的动作安慰他,还是忍不住一时口快笑道,“小秦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做乾元成熟了反而这样了?”
秦韶寒抓着他的手,颠来倒去地推脱了两句,然后把手腕上的一串什么撸到了他的手上:“那你……注意安全。”
季孟谭诧异:“这是……”
他抬起手腕,看到了一串红豆。
真的是红豆。不小,也不像本地红豆品种,红得简直像是滴血。秦韶寒手很巧,季孟谭早有所闻。这链子看着像是把它们一个一个打孔之后串起来,串成了一串手链。没等季孟谭悟到它的意思,秦韶寒做贼一样左右看了一眼没人,小水也没注意他,于是拽着他的领子,凑到他的唇角贴了一下,扭头就跑。
季孟谭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他怔怔地看着秦韶寒的背影,联系着手链,突然恍然大悟。
他站在原地,一点一点感觉到这个初夏的升温。
他确定,他和秦韶寒,这会儿都是清醒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