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把手腕抽出来,反握住他的手腕。谈墨身上的线条很清晰,但手腕却没什么肉,能明显摸到骨头,她将他的手放回他腿侧,静静看着他:“至少等合约结束,我们再谈这个,好吗?”
……
送走谈墨后,她翻出尘封许久的画板,拿画架的时候还费了点力气。画架被她放在书柜和墙的缝隙,由于太久没有动过,螺丝都松了两支,被她毫无头绪地一拿,险些摔在地上,叮叮咣咣地乱响。
困境只有在想象里才异常艰难,真正面对的时候,林稚的内心反而很平静。
钉画布的时候尖锐的钉子不小心刺破手指,林稚愣了一下,手上也停下来。
热爱就像这一刻冲破皮肤的血液,她感到刺痛,那是她仍然活着的象征。
过去那些绮丽的梦想几乎在一瞬间翻涌上来,手和大脑比她的心更了解她,等林稚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毫无犹豫地在画布上画下第一笔。
接下来是第二笔,第三笔。
一个想法很快成型。
时间不知不觉从指缝中溜走,等她几乎看不清画布的时候,才发觉已经到了傍晚。
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原来她一直深爱着画画。
——“你都是这么欺骗自己的吗?喜欢就要勇敢去追,不然以后会后悔。”
这是谈墨曾经给她说的话。
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害怕,她恐惧,她怕有一天发现,上天真的收走了曾经恩赐于她的天赋,所以她压抑,她逃避,她躲在一个封闭的壳,直到有一天外面有人拿着锤子,在壳上撬开一条缝,紧接着又开了一道口子。
她看到了谈墨,看到围裹她的阴暗跟照进来的天光搏斗。
直至现在,黑暗在,光也在,世界原本就是明和暗组成的。
接受黑暗,才能拥抱光明。
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在地平线,林稚打开地灯,看着原本空白的画布,如今上面遍布线稿的线条。
这幅画她打算放弃从前最擅长的色彩,而是以线条为主体,看似纷乱无章,却被静止的线条框住,永远安静下来。而夹在其中的一些线条像利刃一般穿破线框,延展至画布边缘。
它被命名为枷锁。
她不知道谈墨身上背负了什么,但她希望他能像这幅画一样。
突破枷锁,未来可期。
……
日历板的数字终于跳到了年末,在层层筛选后,院长告诉林稚,包括Floréal在内,目前还剩三家画廊在院方评估中,这也在林稚的意料之中。
这次画展的规模和宣传力度都是空前的,院方谨慎考量也是情理之中。
这天林稚带着新出的方案去递交,院长过目后很是满意:“能看出你们Floréal的创新和诚意。”
林稚也笑了:“这只是初版,后续还会重新修订细节,我知道这次画展无论是对学生还是院方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好的展示机会,如果有幸承办,Floréal和我都会投入百分之二百的精力和热情。”
院长把推到头顶的眼镜重新戴好,手指点上展厅图其中的一角,“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你们的规划目前只在主展厅和一个副展厅……”
林稚接口:“考虑到目前画作的数量不够支撑全部展厅排布,如果陈列太稀疏可能影响到观众的观展体验。当然另外的小厅也不会空着,我们会做一些其他设计,或者院方可以考虑再提高展画的数量……”
院长点点头:“你的规划很好,只是我忽然有一个新的设想,我想联系一些已经毕业的学生,尤其是仍旧在画画的那些曾经的优秀毕业生,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也拿来参展,数量不用多,正好摆在这个空着的小展厅里,题目就叫……”她略一思忖,“曾经逐梦?”
林稚听过、见过的老师不少,社会庞杂,不乏歪风邪气,但院长是她所知最值得尊敬的老师。
厚德载物,桃李满天下,除了对艺术本身的追求,一辈子都兢兢业业为学生燃烧着生命。
或许是这种态度感染了林稚,她真心实意地点头赞同:“这是好事。”
院长温和地笑了笑,忽然询问道:“林稚啊,你有没有想法?热爱是一生的事,虽然老师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但你始终没有离开这个行业,我相信你也一直热爱着它。”
心尖像被电极猛地触到,林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翻滚。
热爱是一生的事……
她太爱画画了,可她也太久没动过笔——除了答应要送给谈墨的那一幅。
但那是远远不够的。
不在乎的东西反而更敢尝试,越在乎就越怕失败之后的失去。
“我……”她刚开口,办公室的门忽然被轻轻敲响,院长向林稚示意后叫进来人。
开门的响动裹挟着门外的冷气,吹在林稚的后背。她听到沉缓的脚步声,含着笑回头,在看清来人后,笑意蓦地冻在嘴角。
来人四五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戴着一副宽大的黑边眼镜,镜腿处已经磨掉了漆,上身是一件黑色的夹克,配牛仔裤运动鞋,放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但就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却是林稚从前经年累月的梦魇。
“哦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陈老师,是我们今年刚外聘的老师,资历非常深厚,也是这次画展组委会成员之一,主要负责画展的对接和筹办工作;陈老师,这位是林稚,以前美院最优秀的学生,也是Floréal画廊的经理,陈老师已经看过Floréal的资料了吧?”
“嗯,看过了,Floréal最近在溪城也算声名鹊起,可惜一直没得空去参观。”陈眛笑着道,视线微微一转,冲林稚点点头,“原来是你做起来的,林稚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院长讶然:“你们认识?”
“认识,林稚之前跟着我学过一阵色彩,我记得是……”陈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接着他轻轻一笑,“七年前,对吧?”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与过去交叠,林稚的身体宛如覆了霜雪,急速冷下去。
后来院长又说了什么林稚全都没有听进去,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只记得离开前陈眛笑着对她说再见。
这会儿不是下课时间,校园里学生不多,三三两两结伴各有去处,林稚独自一人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直到再也走不动,她发现自己正站在环形广场中央,目之所及一片空旷。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广场正中的喷泉。
冬天的喷泉早已干涸,浅浅的水上落满枯黄的树叶。林稚坐在喷泉边上,裹紧外套还是觉得冷。
所以那天在校园里看到的并不是幻影,那就是陈眛。他就这么再次出现在她的视野,如同甩不掉的鬼魅。
林稚低头望着垂在膝盖上不住颤抖的手,估计开车都困难,她翻出手机想给秦何知打电话,拨通语音后只响了两声就被挂断,紧接着秦何知发来消息:“开会呢姐姐,什么事儿?”
林稚沉默回复:“没事,你先忙。”
忙碌的工作可以麻痹到绝大部分情绪,但人类归根结底还是群居动物,生活中总有各式各样突发的事件需要有人倾诉和陪伴。
尽管林稚不想承认,但她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她翻过那些工作消息,第一个出现的私人对话框是谈烁,林稚目光闪了闪,手指下滑,一个纯黑色头像撞进她的视线。
她鬼使神差地点进去。
她和谈墨的聊天记录大多不太长,都是一些琐碎的片段,时间跨度也很久,多半是他发一条,等她看到已经几个小时以后,而他通常都是秒回。
林稚打下一行字:“在做什么?”
对面回得很快:“排练室。”
接着谈墨发来一段小视频,不大的排练室里散乱放着各种乐器,鼓点毫无章法地纷乱作响,吉他发泄似的奏着和弦,有人笑着叫喊:“别闹了,赶紧好好排练!”
属于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稚发去一个定位,还没等她打完“我在你学校旁边”的时候,屏幕上已经跳出新的消息:“等我二十分钟,马上到。”
谈墨出现得比她预料的更快。
他出现在喷泉旁的主干道上时还在不停喘气,视线不安地到处梭巡,在看到她时,像是终于放下心来似的,紧绷的肩膀都松了劲儿。
他穿了件长长的黑色风衣,白色的高领毛衣几乎要包住他瘦削的下颌,这会儿空气潮湿,像蒙着一层雾,他就像是误闯凡间的小王子,就这么堂而皇之撞进她眼里。
她想,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否则谈墨不会一见到她就蹲在她身前,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胃疼了?”
林稚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谈墨神情变得严肃,“谁欺负你了?……是不是韩望?”
林稚失笑,虽然那笑容并不怎么快乐,“不是,你怎么能联想到他?”
“那是工作上的事?”
林稚不想多做解释,就淡淡嗯了一声。
谈墨仰起头叹气,吐出有薄薄的哈气,“情理之中。女神什么时候能下凡,为我们人间的事烦恼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