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花了点时间才消化如此长的内容,她相信胡安的诚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其实比跟笑面虎打交道容易多了。他甚至不屑于藏起锋利的棱角,也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在背后捅一刀。
下一个小规模展厅是林稚一手布置,这回胡安不知是刻意隐忍还是其他,总之没有再发表任何不满,走到一半时,他忽然站住,在一幅画前面驻足很久。
“我喜欢这幅画。”他指着它说,“我看到了不甘、野心和妄想。”
那是李玉的画,没有色彩,只有看似纷乱却自成规律的线条,林稚也很喜欢这一幅,因此把它挂在小展厅,却又是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位置,她私心里希望她能看它久一点。
林稚一只手环抱,另一只手搭在上面,手指撑住下巴,“可我觉得是希望和生命力。”
“Mo,”胡安两眼发亮,似乎对这场艺术的辩论很有兴趣,兴致高昂地问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谈墨,“你看到了什么?”
始终一言不发的谈墨斜睨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我看到原来你们画家这么好赚钱,几条线就是一幅画?要不我现在转行吧。”
“哈哈哈——”胡安笑起来,大胡子一抖一抖的,“没关系,创作自由,言论也自由。”
在看完最后一幅作品后,胡安意犹未尽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转身对林稚说:“我可以捐赠一幅画在这里长期展出,但我不希望你借它来宣传画廊,我想让它就挂在厅里的一角,等有共鸣的人无意间发觉它、欣赏它,然后在心里尖叫。”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充满喜悦和乐趣,用自己的小恶作剧带给世人愉悦。
林稚站在他身侧,转头看他意气风发。
如果她当时没有出意外,如果她一直画下去,现在会不会也像胡安一样,在某个画廊里的角落偷偷等着自己的画被驻足观看,那种微小的却能填满整颗心的快乐。
她心里竟然生出小小的嫉妒。
她嫉妒那些一帆风顺的人,嫉妒那些轻易就得到她想要的一切的人。
“Lin?”胡安在一旁催促道。
林稚回神的同时下意识后退一步,她对自己的负面情绪感到意外,她怎么可以这样想?
恍惚间,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拖住她的后背,扶她站稳。
“你是太开心了吗?”谈墨的声音随后而至,“胡安答应赠给Floréal一幅画——还是免费的。”
“……嗯,很开心,谢谢。”林稚收拾好心神,回以礼貌的感谢,“胡安先生,您是否有意向长期和Floréal合作?我知道您拥有相当高的知名度,也从不轻易和画廊合作,Floréal的规模虽然不算顶尖,但一定能为您提供业内相当有竞争力的合约……”
“Lin、Lin,”胡安挥着手打断她,“我很欣赏你,也非常喜欢你……”
说到这里,他偷瞄了眼谈墨,又赶紧补充,“当然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和欣赏,我听说Floréal是你一手做起来的,非常厉害。我知道,要经营这么一家画廊并不容易。”他顿了顿,“虽然之前和Floréal有一些误会,但这次来中国能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你热爱艺术,也尊重画家的创作,其实合作的事情我完全可以答应,只是合约除了法律效益之外还意味着责任,对作品的责任,我希望我的画能找到真正有共鸣的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林稚也维持着良好的态度:“那希望之后有机会能让你继续深入了解Floréal。”
她理解胡安的想法,也知道对于胡安这种艺术家来说,合作是无法强求的。看着胡安歉意的笑容,她忽然想,如果是曾经的她,是否也会像胡安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否也会坚守,艺术的初心是表达,而赚钱是最微不足道的事?
画廊不大,很快就逛完了。林稚正在想下一步的安排,一旁的谈墨忽然出声,“等一下。”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个深色的玻璃瓶,冲两人晃了晃,挑起眉梢:“我带酒了。”
“画廊里不能……”看到胡安瞬间亮起的眼睛,林稚话刚出口就咽了下去。
“Mo!我太喜欢你了!竟然能想到带酒在画廊里喝,酒和艺术的绝妙组合,我的天!”
似乎早就习惯了胡安热情的夸赞,谈墨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别这样,我是直的。”
“那是当然!”说这话的时候,胡安还看了眼林稚。
林稚满脑子都是在哪里喝酒既能让胡安过瘾还没有风险,对他的意有所指全无察觉。
画廊一共有三个展厅,穿过一道玻璃走廊,内里最小的厅还没来得及复原,仍然维持着上次画展的样子,只不过墙上一片空荡荡的,灰白的墙壁打着几盏壁灯。
角落堆积着木架,三人挑了块空地坐在墙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装着一级酒庄的高级红酒。
是违和到怪异的程度。
但氛围却莫名地好,甚至连谈墨都倒了小半杯。
胡安惊讶地问他今天为什么可以喝酒。
谈墨笑着说因为气氛到了。
喝酒的间隙,林稚隔着谈墨打量胡安。
他全然不像邮件里傲慢的艺术家,他能坐在杂乱的房间里,用塑料杯喝酒,此时的他就像是没有身份、没有身价,只是个有点怪癖的普通人——甚至可以说是孩子。
“这样也可以吗?”林稚向他示意杂乱的展厅,“在这么乱的地方……可以喝酒?”
“没什么不行的,酒的作用是愉悦我,而不是我想办法取悦他。”胡安笑声爽朗,熟料杯里的酒跟着一晃一晃。
沁凉的酒液顺着喉管流进胃里,浓郁的果香充斥在舌尖,带着细微的酸涩钻进喉咙,林稚深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浮在无重力的太空中,卸尽了一身包袱,连身体都变得轻盈。
她太久没有跳出生活画的框,在这个充满束缚的框里,她一直活成客户、同事,甚至是谈烁希望她成为的样子,始终在愉悦着他人,而找不到什么能真正让自己愉悦。
她一直觉得,要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做梦。
但等她偶尔抬头审视自己的时候,又会很迷茫。
一种不知来去的迷茫。
这种难得的闲暇,真成了奢侈。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半的话都是胡安和林稚说的,谈墨只是偶尔附和,或者在语句复杂时出声解释。
不知是今天的酒度数更高,还是气氛使然,林稚渐渐觉得脸上发热,眼前的景象都套上了一层名为快乐的光圈。
她眯起眼看着墙上画框留下的痕迹,那些被搬来搬去的画,是否也知道它们正在被人欣赏?
“Mo!”胡安忽然高举起塑料杯,“作为今天最后一个行程,我想让你弹一首歌。”
“现在?”谈墨一摊手,“没带吉他。”
“清唱也行!”
“……”
林稚也转头看着谈墨,莫名有一种过年的时候家长要小朋友表演节目的错觉。
她主动举起手机,用中文说:“我来放伴奏。”
谈墨看她的目光多少有点委屈,但也毫无办法,认命般的:“你想听什么?”
林稚用目光点点胡安:“问提议的人。”
谈墨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但我只想给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