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墨的法语非常流利,即使林稚听不懂都能感觉到他语言中的节奏。他妥帖照顾着胡安的每一个细节,林稚跟外国人接触少,完全忘记他们通常不会用筷子这回事。而谈墨甚至提前帮他备好了刀叉。
当他跟胡安谈笑自如的时候林稚忍不住侧头去看他。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学会其他语言,看到别人用非母语跟他人无障碍交流的时候,她会有一种时空紊乱的错觉,仿佛身在另外一个世界,莫名从他身上看到一圈奇异的光环。
除过日常的举止,谈墨连接待客人都彬彬有礼,看上去颇有经验,完全不像刚满二十岁的大学生。
为了照顾林稚,两人后来索性换成英语交谈,但胡安有很重的口音,林稚的口语本来就弱,这时候更是听得一知半解。每次说完话时,只要看到林稚脸上一片空白的微笑,谈墨就会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偶尔还会替林稚说几句玩笑话活跃气氛。
在服务员上菜时,胡安忽然问谈墨:“Mo,这不像你,从前你对异性非常容易失去耐心。还有,你看Lin的眼神很不一样,你们是什么关系?”
谈墨意外地挑了挑眉,语气轻松:“你觉得呢?”
“难道是女朋友?”
谈墨低头喝水,模糊说了声:“正在追求。”
“哇哦!”
另一边,林稚虽然脸上仍然挂着妥帖的微笑,但心里却空落落的没底。胡安跟谈墨说完话就看着她笑,这让她很不安。
“原来是Mo的追求对象,难怪我一直跟Mo发出邀请,希望他能为我的画作一首曲他都不答应,为了女朋友才答应。”胡安继续说道。
谈墨微笑:“嗯,很感谢胡安先生帮她这个忙。”
“哈哈,少来!”
在这段冗长的对话中,林稚只听懂了画、作曲和谈墨的名字,趁胡安好奇摆弄碗筷的工夫低声问谈墨:“他说什么?”
谈墨也挨近她,弯起眼睛,用气声说,“夸你漂亮。”
法国人嘴甜属于地理特色,即便如此,林稚还是将信将疑:“那你说什么?”
“我替你谢谢他。”
“……”
看胡安微醺的脸上挂满笑意,应该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林稚只好暂且将疑虑压下。
胡安十分喜欢中国的文化,已经在中国游历过几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只有溪城还没有来过,这次来也是为他之后的画采风。
林稚顺势接话,邀请胡安去Floréal看看。
胡安痛快地答应下来。
法国人对葡萄酒的热爱相当于俄罗斯人的伏特加,林稚特意选了支餐前酒,待醒好后服务员依次倒酒,轮到谈墨时被他伸手挡下:“我不用。”
一旁的胡安惊讶道:“你竟然不喝酒!”
谈墨微微扬起下巴,指指喉咙:“保护嗓子。”
从侧方林稚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凸起的喉结。他本就白,在脖颈深处甚至能隐隐看到青色的血管,顺着脖颈的线条埋入衣领。
“那Lin呢?”胡安转向林稚。
谈墨也顺势看过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丝丝缕缕缠绕的线,包住底下尖细的丝网。林稚平淡移开目光,也不矫情,端起酒杯举在半空,对胡安道:“欢迎来中国。”
林稚这趟来的确还存了别的心思,她希望能借势跟胡安谈下长期合作,最好的情况是中国地区的独家代理。到时配合风格化的展览和宣传,能让Floréal再打响一波知名度。
可惜今天饭桌上的话题全都是朋友之间的生活和琐事,林稚想找个话头拐到工作上都无从找起,只得暂时压下。
一顿饭吃得轻松愉悦,谈墨自然有不小的功劳,林稚在谈笑的间隙分神思考是不是要给弟弟什么物质回报,她不认为做一次观众能抵消一场销售额高昂的画展。
虽然他可能的确不需要金钱做报酬。
杯中酒尽,话题也聊得差不多了,考虑到胡安旅途劳累,林稚提议她叫代驾先送他回酒店。一旁的谈墨刚想说什么,二楼忽然走下一行人,踩得木质楼梯吱呀吱呀作响。
订位置的时候林稚担心初次见面在密闭的包间会冷场,因此特意将位置订到大厅的角落,既有私密性,气氛又不会尴尬。这时候听到声音,林稚下意识抬眼一扫,忽然愣住。
来人约莫六七个,都是精英做派,一看就是生意局。谈烁正跟身边的人说话,转头就看到站在大厅里的三人,笑容凝在脸上,只一瞬,又神色自如。
“欸,小谈总,那不是你女朋友吗?”
谈烁没答,就带着疏离客气的笑意,长腿跨过楼梯,一步步走到三人面前,一字一顿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
林稚也跟着谈烁去过一些商务局,大多只是撑场面。家庭稳定有时候也是生意场上的参考条件之一,所以,这些生意场上的朋友甚至认识林稚,都不知道谈墨的存在。
三人站在一起引人注目的程度堪称一场小型舞台剧,可气氛却说不出的古怪。
这明明是场再正常不过的商务局,但看到谈烁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林稚莫名其妙有些心虚。好在这种微妙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她先冲谈烁身后的同伴点头示意,才礼貌介绍道:“这位是胡安先生,画廊的客户。”
谈烁似乎根本没听到林稚说什么,他的视线落在谈墨和胡安身上反复打量,最后定在谈墨脸上,似是漫不经心道:“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
气氛冷得几乎要结霜。
大约是刚才听到自己的中文名字,胡安低声问谈墨出什么事了。
谈墨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转头看着谈烁,像是怕他误会似的认真解释:“胡安是我法国的朋友,最近来中国采风,今晚他说要带我见一见他在中国的客户,没想到是林稚姐。”
这句话倒是一点不假,只不过避重就轻省略了细节,听起来就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胡安听不懂,但见谈墨一脸真诚,也跟着点头。不过对面这个男人似乎来者不善,他担心有什么误会,于是趁大家都沉默的档口开口询问:“这位先生是……”
“哥。”谈墨忽然出声打断胡安的话,他弯起眼睛,像一个真的关心兄长的弟弟,“你们一会儿去哪玩?需要我送你们吗?”
这个称呼让谈烁的眼角一跳。
餐厅不算宽敞,几人又离得近,谈墨的声音清晰可闻。身后立刻有人问:“小谈总,这是你弟弟?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堂弟,刚从国外回来。”谈烁从善如流道。
在他对面,谈墨始终乖巧地垂着眼,唇边挂着浅淡的笑,好像谈烁嘴里那个“堂弟”的身份真的属于他。
谈烁生意场混久了,面子上的功夫自然做得足。他先是让同行的人去下一场继续玩,由他结账,接着十分绅士地用法语跟胡安打招呼,又用英语感谢了他平时对林稚的照顾。
胡安云里雾里地回着话,偷偷用眼神询问谈墨这又是整哪一出。
谈墨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最后还是林稚开口打破了尴尬局面:“时间不早了,我叫个代驾先送胡安先生……”
“让我助理送他们。”谈烁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他温柔地看着林稚,宛如男朋友一样体贴,“我送你回去。”
虽然胡安可能没那么多讲究,但林稚还是觉得不送客户不太礼貌:“不用了,我还是叫个代驾……”
说话间,谈烁已经从林稚手里拿过车钥匙扔给随行的助理,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林稚的手就往外走:“说了送你回去,你不是还有东西在我车上?”
谈墨笔直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在路过他时,谈烁忽然停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告诉过你,出门在外,别叫我哥。”
直到餐厅的门关上,谈墨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他的目光落在虚无,半天才轻声开口:“好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