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及当年情形,凤曦也只能道一句天意如此。
彼时正值谢重珩病情凶险,命悬一线,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实在分不出心思去关注别的人和事。否则,看在徒弟的份上,他也会护一护。
略略一顿,凤曦才恍然想起当初被他忽略的一点异常:“那时你伯父伯母都因为你兄长被迫入宫之事悲痛欲绝,身染沉疴,谢掌执居然病得比你伯母更为严重,多次呕血,几有不起之势。谢氏府中许多人都担心他撑不过去。”
“以前没细究,还以为是他本就根基受损、虚弱衰败之故。但现在回头看,谢掌执怎么说也是武将出身,年纪和身体底子摆在那里,还有我的丹药,怎就病到这个地步?恐怕一半缘由正是为着此事。”
“凤北宸看准了这种事无法公开指责。就算他出尔反尔,谢掌执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非但绝不会声张,只能继续忍受这份暗地里的屈辱,甚至还要设法替他遮掩。”
他说得不无道理。细致的安抚让谢重珩渐渐缓和过来,慢慢止住了颤抖。他沉默着,忽然死死回抱着凤曦,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风雪交加,尘世苍茫,苦难何其漫漫。可他又何其幸运,无论什么时候回头,身后似乎总有这个人、这个怀抱在等着他。
这是他最可靠、最温暖的净土,让他可以迎着一切霜刀冰刃大步前行,无所畏惧。
安静地相拥须臾,谢重珩终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谢煜谨慎半生,却因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疏漏,断送了独子的前程,一点不得不为的轻信,埋葬了独子的整个人生。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伤在儿女身,痛在父母心。可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甚至对顾晚云都不曾言说半句,即使是后来时常接触他关注他的谢重珩,也从未察觉任何异常。
想起不久前,谢氏宗祠那场密谈中,老人曾眼瞳泛红,声嗓发颤,一字一字椎心泣血,剖露身为父亲的心迹:“阿珣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
武定君是比谢重珩更为铁骨铮铮的硬汉,且极为内敛,即使心里有再深的感情也绝少说出口。可时隔数年提及过往,他尚且痛苦至此,谢重珩无从想象,当初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靠着什么样的毅力,才独自承下了这份近乎剜心般的悲恸,这些年又是如何一次一次反复经受着同样的凌迟。
难怪后来,谢煜不惜背弃坚守半生的谢氏祖训、家国信念,哪怕等同于勾结白景年和岱钧,也一定要毁了平西大军,不惜拼着以身犯险重伤垂死,也要设法将征讨宫氏的帝王精锐诱进逐日惊神阵。
那固然也是为着大局,不得不为,但又何尝不是他痛到极处,不顾一切的疯狂报复?
所有人都只看见顾晚云心灰意冷,撒手谢氏事务、抛下丈夫避居一隅,自此不问世事,却不知暗夜无明之时,谢煜早就心性剧变,冷静地疯了。
这一刻,谢重珩终于真正理解了他伯父。便是他自己,日后若真要颠覆昭明帝的江山,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为着纯粹的私仇。
但纵然有焚天之恨,国难面前也只能先行压下。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无论双方之间还有着什么样的血海深仇,眼下设法共御外敌才是重中之重。
谢重珩信守承诺,次日一早便与昭明帝商谈碧血防线的交接事宜。那道防线关系到整个碧血乃至灵尘北区的安危,他不接则已,若接则必须整体掌控。
有人分担压力,抽回自己的兵马,帝王自然没有异议。不过一夜之隔,君臣二人仿佛都忘了昨日恨不能当场活撕了对方的滔天盛怒。这次谈得又快又和平,只各自眼中仍透着压制不住的腾腾杀意,目光交错间,一派刀光剑影。
方将谈妥,昭明帝即刻下了三道旨意。
一道换防、回撤,一道全线接防。帝宫和谢氏府的传讯专用超小型飞船带着圣旨兵分两路,各司其职。凤曦同时命幽影大军即刻从碧血入口进入大昭,前赴战场。
最后一道则下给了永安谢氏,以谢重珩为灵尘战时主帅,与嫡系各支脉选派的高手、才俊一起,七日后,即十月二十七,启程。
当天回府后,谢重珩特意抽空去了趟澜沧院,向谢煜请示:“廷叔祖之前病了一阵,听烁叔说现下已大致痊愈,精神尚可。这两日若是方便,我想去拜望一下。”
得了允准,他深夜忙完,并不急于安寝,而是神色庄肃地坐在书案前写一封帖子。不过寥寥数语,他都要先拟好底稿,字斟句酌地改定了再誊抄过去。
凤曦正在演武场构画法阵,见徒弟这般郑重以待,措辞也极尽谨慎谦和,不免多少有点好奇。他扫了一眼抬头铁骨遒劲的“廷叔祖”三个字,想起近来似乎听过好几次,七世记忆中却对此人全无印象,于是在神识中随口问道:“这个人,跟战事关系很大么?”
谢重珩“嗯”了一声,折了张纸慢慢扇干墨痕:“但这事烁叔跟我伯父都做不了主,只能尽力为我行方便。我得先递个拜帖过去试试,看那边怎么说。”
他们三人的身份和地位在谢氏府乃至朝堂都绝对称得上举足轻重,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跺跺脚永安城的地皮都得震几震,凤北宸都得掂量掂量,加一块竟会对这人恭敬至此,能不能见着还全得看对方的心情。凤曦十分不以为然:“架子倒端得足。”
这会子谢重珩才反应过来,老狐狸对旁的人都不甚关注,应该不太清楚谢正廷的事,遂斟酌着大略讲了几句:“那倒不是。不过若说到谢氏府最神秘的人,恐怕确实非我这位叔祖莫属。他非但曾是那边支脉的重要主事者,早年在谢氏府的地位仅次于我伯父和烁叔的父亲,跟先父不相上下,且现在的辈分又高。”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还有另一重更为光辉耀目的身份:上一次灵尘之战时,先父先母带出去的那批嫡系支援队伍中,曾多次跟尾鬼神侍正面交锋、最后亲斩御使神侍的人,也是仅剩的两个活着回到永安的幸存者之一,更是至今还在世的唯一一人,与先父先母同样名列《嘉平英|烈传》第一等。”
话到此处,谢重珩停了手,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微显沉郁。
其实他至今不清楚谢焕夫妇究竟是怎么死的。
打小就听谢煜告诉他,抛开谢烽对他们两兄弟的看重不提,单说嫡系诸人的实战经验和对尾鬼的熟悉确实比不上旁系,他并没有令他们去迎战最诡异最危险的阴阳神侍,而是相对好打一点的其他神侍。否则非但徒增牺牲,更重要的是,面对尾鬼这样凶悍又顽固的对手,局部的成败也容易牵连整场战役。
这些事所知者众,隐瞒、篡改不了,跟谢重珩后来从别的渠道查探到的十分吻合。谢烽的手札抄本也是这般明确记载。他自己也曾领兵作战多年,在他看来如此考量没有任何问题。
嫡系诸人也确实一直尚算平顺,泰半都坚持到了决战。可偏偏就是那最后一战,他们所在战场却成了谢氏军伤亡最惨重之处,连外围的小兵都几乎阵亡殆尽,中心区域的参战者反倒奇迹般生还了两个。
跟谢烽、虞承绍等人一样,两人在灵尘被旁系严密保护起来,倾尽全力秘密医治数年方才留下一命。然而另一人从战场下来就再未醒过,抵达永安后即告身亡,死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至此,知情的仅剩谢正廷。他却从头到尾没有对任何人讲述过,只说尾鬼人走投无路便以死相搏,就是异常惨烈的血战,除此并无意外。
别说谢重珩,就连手握大批暗探死士、近似无孔不入的谢煜,所了解的讯息也并不比这多到哪里去。战事的相关情形、那批英|烈战死的大致经过等等,手札上也略有不解。只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什么突发情形都有可能,非亲历者难以细究,外人的一切疑虑都显得虚浮。
所有人都只知道最终结局,余外种种尽皆成谜。
谢重珩再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不着痕迹地转了个方向:“大将军留下的手札抄本有不少对神侍的分析和对战经验,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帅,只在末尾决战时亲自上阵过,很多细节远不如廷叔祖这样的参与者知道得详尽、直观。我若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尾鬼神侍,最好找他当面问问。”
他尚未说完,凤曦已想起谢正廷是谁。
从前六世也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谢重珩每一世出征前都曾去见过他。但那时的凤曦对谁都不上心,更不会在意这些转着弯的人脉来往。在谢重珩看来很重要的人和事,于他而言不过微渺如尘埃,起先才没将这点过往从记忆最深处挖出来。至于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他更是半点不知。
毕竟在谢氏府生活了几世,凤曦多少听过一点传闻。大约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徒弟的话掐头去尾,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回到永安后,谢正廷避居一隅,与外界几乎不通来往。有传言说他身体严重损毁,不成人形。究竟是否属实,损到什么程度,世人却无从得知,各家的探子们都查不出有效佐证,知道的寥寥数人则讳莫如深。即使是在凡人眼里如同神明般无所不能的凤曦,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
前后六世,每一世皆是如此,看来这次并无不同。
谢正廷虽被传形容可怖,但以他的出身和条件,作为舍却安乐尊崇、誓死抗击尾鬼的活生生的大义范例,在家族乃至永安权贵圈的地位却很高,极受敬仰。昭明帝当众提及他,也得客气地尊称一声“谢老”。只是这份荣耀的代价未免太过巨大,至少凤曦绝不能容忍它落在谢重珩头上。
半妖神色渐渐冷下来,却只是若无其事地闲扯了几句。谢重珩面临着一堆杂事,还忧心着谢重珣,并没有察觉分毫不妥。
此时战局紧张,各方告急,灵尘的战报一日至少一发。除了讨论当下形势,府中还要开始诸多交接、准备,晚间重要子弟照例要去议事堂商谈。因着顺路,谢煜便叫了侄子,与他同乘车驾前往。
谢重珩踏步上了马车,却并未看见谢重珣,不禁愣了一刹,脱口道:“兄长呢?”随即觉出此言不妥。
这场相救来得极其突然,出乎意料,他兄长未必就做好了重新面对这些族人的准备。
“阿珩,”他正讪笑着想找补两句,谢煜枯涩的声嗓打断了他,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阿珣,他很累了,让他好生歇着罢。家族、朝堂的事,也不必跟他提及。”
谢重珩一想也对。他兄长这些年太过辛苦,是该先休息好了再说。
虽说昨晚回来的路上他也曾有疑虑,但凤曦后来一点点仔细查探过,谢重珣身上暂且没发现任何问题。他也就并未多想。
议事完毕,谢重珩本想即刻去看看他兄长,顺便替凤曦问一下,昭明帝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印记。几番思量,终是作罢,给双方都多一点平复心绪的时间。
谢重珣的苦难太过深重,甚至可以追溯到比前世更久远的轮回,而那些都是因他而起。他越是多知晓一点兄长的经历,愧悔和罪孽就越加沉厚,不可消解分毫。他在兄长面前的一言一行都不可有任何差错,以免触碰到那些椎心泣血的伤痕。
直到次日入夜时分,谢重珩自觉已经调整好情绪,又独自在宽阔的驰道边彷徨许久,才有如被押赴法场的罪徒一般,忐忑不安地去了云舒堂。
这是谢重珣的院子,一应物什布置跟他走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从前他身为继任掌执,又是朝堂重臣,事务繁杂,求见、伺候的人也多,几乎哪里都有,穿梭往复,人气兴旺。
现下一路行来,穿回廊过重门,除了院外左右分立着四个修为精深的护卫,也许是谢煜怕有冒失的子弟来打扰,就只有一个沉默寡言且面生的粗使婆子在前头引路,余外不见任何仆侍。整个云舒堂中,大概拢共仅有三两个下人。
夜色如墨,周遭阒寂无声,衬得点点灯火越发凄清惨淡,冬夜里竟有些说不出的阴森之意,仿似走在志怪话本里鬼物出没的陵墓间一般。唯有仍在静静运转的取暖法阵热意融融,昭示着此间尚有人丁居住。
谢重珩心下恻然。
谢重珣遭了这一劫,昔日服侍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虽说大多仍留在武定君府中,随时都可召回来,但他此刻最不想面对的,恐怕就是那些曾经日日相见的旧仆。
如他这般傲骨铮铮的男儿,纵是受了天大的屈辱和戕害,也只会独自收拾好伤口,吞下所有血泪,绝不肯让旁人瞧见分毫,遑论施以怜悯。
谢重珣沉默地将堂弟让进书房,却一直半垂着目光,并不与之对视,只道了句“先坐会”,就自行动手,看样子打算沏一壶果茶。
这还是他回家后,兄弟二人第一次相处。
不过才两日,谢重珣的气色和状态已经比刚出帝宫时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