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妄祸带着狐狸几经跋涉又回到了最初的那间小酒馆中,随手捞了一只幸存的大海碗,他伸进酒缸里舀了满满一碗冷酒,仰头想干脆喝个痛快。
只是酒一入喉先察觉到了满嘴的怪味,“呸呸”吐尽,他嫌弃地直咧嘴。酒馆房梁上还耷拉着半具缺胳膊少腿的尸首,污黑的浓血就那么顺着残尸肿胀的指尖,不偏不倚的正好滴进酒缸里头。
早知道还不如不抬头看了。
捂着胃干呕了一顿苦水,不妄祸气喘吁吁地扶着墙走到了火炉旁边。从前这里没有他的位置,现在只剩他了。
火炉中那豆大的火苗摇摇摆摆微弱得可怜,歇之前还得先不辞辛苦地把炭盆里没被血浸透的好炭挑出来。挑了一半,不妄祸挑乐了,一脚踹开炭盆,他捏了道起焰诀指向火炉,接着便见烈火瞬间跳了能有半人之高。
瞧瞧,人还是有修为的好。
然而单凭一个小小的火炉还是不够暖和,不妄祸捏诀四下一望,有些犹豫要不要再拿眼前这满地的尸首来充当柴火。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开口问道:“被你关在界狱之内的,全都是些罪大恶极的人吗?”
杀人的勾当可以干,因为在界狱里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然而不妄祸跟死人亡魂打过太多交道,总认为魂儿没了,再丑陋恶毒的尸体也只是一具被魂儿引导着误入了歧途的好壳子。
好壳子要么被好好地收敛入土,以慰生人哀思;要么就不声不响的自己腐烂在那儿,好填饱一些食腐畜牲的肚子,或者让来年的草木更加茂密葳蕤。
总之,不该单纯的被他用来当成柴火取暖,否则就是既违背了上苍的好生之德,也违背了他自己的天良。
官岐背着双手走到不妄祸身边,一本正经的想了想才说:“我还真不确定。”
“这不是还有你在吗?”他道:“你天天说自己无辜,我都有些信了。”
不妄祸立刻“啧”了一声,恼了:“最烦你这个,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扯。
“又回这里来,是落了东西?”
不妄祸看了官岐一眼,低声开了口:“……我不知道狐狸从哪来的,回来找找线索,好把她送回家去。”
官岐也不知道是不是个赞同他的态度,只很平淡的一点头:“嗯,落叶归根,你向来讲究这个。”
然后接着问道:“那你找着了?”
“找着了。”
不妄祸没闹脾气,有问就答简直是有些乖。
官岐抬手在他的后脖颈上捏了捏,实在是见了他就欢喜,闲不住了,非要动手动脚的心里才能好受。
烂乎乎、臭烘烘的不妄祸,官岐都不嫌,因为小尸鬼脖子还是好的,细皮嫩肉得从乌漆麻黑滚了油光的棉袄领子里露出来,完全跟个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他没敢多捏,知道不妄祸不喜欢。
只是越蜻蜓点水一样没捏个尽兴,心里越迷迷茫茫的回味。
但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一旦迷茫了,就离祸殃不远了。
没办法,他只能刻意地不去想不妄祸的好,只去想不妄祸的坏,不然他俩一定一完就完一双。
不妄祸完了不见得会怎么样,他完了,他敢打保票,这天下的太平也得完。
想着自己的重要性,官岐不由得摆出了仙尊架子:“你啊你啊,这么大个人了,行事还是一股孩子气。你要带她走,直接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
不妄祸屁股拖着凳子挪了挪,侧身背对了官岐:“我不想欠你人情。”
然后喃喃自语似的,他低着声音:“……谁的人情我都不想欠了,以后我也不让别人欠我的,前头那些都还没还完……真是够累的。”
官岐好整以暇地问他:“因为不想欠我人情,所以害她丢上性命就好了?”
不妄祸不吱声了。
都不好,都不愿意。
但是由于官岐问得这句话实在是理直气壮,搞得不妄祸忽然有些困惑和不解在心里——他觉得他现在的一应为人处事,哪怕对了也是一种错,错了更是彻头彻尾的大错。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所以忍不住又偏过头去很小心的打量官岐的神情,想从他那里探知一星半点的启示。
看官岐皱起眉的样子,他心里沉甸甸的一坠。
怪我,他想。
他不起意带上狐妖走,狐妖就不会死。
但很不服气的,他冷笑一声对官岐说:“说来说去,是你害的。”
“我?”
“你不造这处界狱,她就不会被关进来,她不被关进来,也就不会遇见我,她不遇见我——”
“你怎么不从开天地的时候开始说?”
“我乐意从什么时候说,就从什么时候说。”
官岐忽然很残酷的一笑:“界狱之中,绝不关押无辜的人,这点我还是有数的。报应循环,丝毫不爽。怪也只怪她自己。你想不想知道她都做过些什么?”
不妄祸心中一惧,迅速摇头:“不想。”
可官岐仍继续说道:“她为了帮一个凡人男子延续寿命,二十年中杀了五十七条性命,其中还有怀胎八月马上临盆的妇人,还是只给她算了一个人头。”
“还有更有意思的,杀了她的那个独臂守狱使,你可知道是谁?站在他的立场上,他被你杀得真是委屈。他本就没犯下过什么大罪过,那胳膊是随你去魔域征战的时候没的,据他自己说,那次还是你救了他一命。你看,你都不记得人家了——”
不妄祸猛地抬头看向官岐,一瞬间简直有种粗旷的野气从他眼中冒了出来,显得他像一个悍匪:“你不是说你从不关押无辜之人?”
官岐垂着眼帘说:“你死后,他很为你不平,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一伙不自量力、势必要为你报仇雪恨的蠢货掺合到了一起,竟敢去刺杀周怀宴。碍着谢之章和周无忧的情面,我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救他,所以想了个法子把他关进了我的寒冰界狱之中。”
不妄祸听了没说话,感觉自己现在简直是已经苍老,活够了,没劲了,也做得到不要脸皮,可以无动于衷地听着这一番话。
官岐还在继续说道:“他看来就是个知恩图报的脾气,来做了守狱使便尽职尽责,除了有些不会变通的迂腐,这么多年来一直规规矩矩,从未恃强凌弱、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官岐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如今你骂名太多,堪称臭名昭著,倒教天下人都把你给小瞧了。以你的为人和手段,忠心耿耿、至死都愿意追随你的人又岂在少数?你这一死,把他们全辜负了!”
不妄祸忽然很烦,胆战心惊的烦,并且烦得很憋屈,因为心里的火气没处发,也没道理发。
“是你说的,战事已起,我不死,杀戮难停!如今你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概都成我的错了?跟着我的人,我都把后路给他们安排好了,他们不去走,也能怪我?霍恩戎我也杀了,该杀的都杀了,还要我怎样?还要我杀谁?!”
他恼了,官岐却一笑:“好好好,你觉得心里过得去就行。我主要是怕你钻了牛角尖,想事情想邪了心。”
看着官岐这幅不以为意的样子,不妄祸一口老血憋在心头差点儿没把自己呛死。
火气憋着实在难受,他脾气是愈发不好了,自己调解不了,越往下压,越回弹。
思来想去,忍无可忍,他气冲冲的把手里的火钳子往地上一摔,砸得哐当一声吓人不说,刚从炉灶里钳出来还没来得及松开的红碳也跟着崩了一地的火星子。
官岐当即“哎哟”一声:“烧着我袍子了!”
他要好,不肯在衣裳上设什么法术,怕那样反而是脏得不知情。
不妄祸阴恻恻横他一眼,幸灾乐祸地消了三成的气。
他们各有各的毛病,表面清风峻节、光鲜亮丽的,内里不知道都怎么痴、怎么傻。
燎了心爱的袍子,官岐都感觉了委屈,他没什么好气:“你干什么呀?!”
不妄祸一肚子火就等着官岐跟他吵呢,所以也语气十分不善的回道:“我有疯病,你不知道?我发疯病了!不行?”
哪知官岐非但没有继续气下去,反而很怜惜的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胡说八道!”
不妄祸脑袋一躲,把官岐的手晃了下去。
官岐含糊笑了一声,继续随他恼也随他烦,脾气好到简直不像传闻里那个威严不近人情的寂律仙尊了:“不说了,不说了,说那些惹你生气,是我的错。我只问问你,好端端的为什么闹着要走了?”
不妄祸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不稍微缓一缓心绪,他根本没办法再继续面对官岐。
良久之后,就在官岐以为他要拒绝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时,他垂首掰着指头一算:“他养了我一百七十年,又让我在万魔渊受了五十年的苦楚,再加上在寒冰界狱待的这一百二十年——正好一起全还给他了。”
官岐笑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让你走?”
不妄祸瞥了官岐一眼,好心奉劝他:“噬心余毒已清,你还留我在这里干什么?况且真要拼命打起来,你又不是我的对手。”
官岐轻轻踢开脚边一颗脑袋,依旧是个很悠闲的态度:“倒也是。”
过了片刻,他又问:“出去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不妄祸答道:“当然是报仇了。”
“报仇?还要报?还没有报完?”
“云生的死、给我下毒的人、陷害我灭门屠城的幕后黑手……难道我还能放过他们?说再多,你们都不信我,不若我亲手把他们揪出来,也算不枉费我那些年吃尽的苦头。”
不妄祸烤着火炉搓了搓手,此时他又暖和得心满意足,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嘴角不由含了一丝笑意:“总不能白叫了这个名字。”
——祸不妄至,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乃是不妄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