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师父在邺城城中心的客栈住下,我每日去郡守府中探视章儿、调整药方,此外的时间都用来调养闲逛。
所谓在一行看一行,譬如读书人逛街满眼睛皆是书店,小姑娘逛街只看见胭脂 水粉,孕妇逛街发现街上不是大肚皮,就是毛娃娃,我呢,眼睛里就尽是医馆、药店和病人了。
邺城乃是邺郡的郡治所在地,用各位看官时代的话来说,相当于“省会”。它号称“中原第一城”,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没有邯郸的悠久历史,不过作为后起之秀,别有一番新鲜朝气:街道宽敞笔直,店铺塑新,方言似比邯郸的清脆,连带着这里的人也显得爽利了几分。
三百年后,这座富庶繁荣的城池将遭遇屠城之灾,成为王子们为借助鲜卑人和乌桓人武力而献给对方的礼物,成为刀下鱼案上肉,“黔庶荼毒,自此始也”,这又是后话了。
不过,街上也不乏不和谐音。我正走着呢,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膝盖,吓了一大跳。低头看时,只见是一个满身污垢的中年男乞丐,趴在一块破门板上,下半身盖着被子,也看不清楚状况,只伸长了一只手,示意我赏个三文两子。
我的第一感觉是气他轻薄,可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男装,他一定是当我男人,才敢直接动手,果然,他满口“公子公子”,我也就摸出钱包,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枚五铢钱。
这一放可不得了,周围“呼啦”一下围上来一群乞丐,老的小的都有,各个都朝我伸着手,一副不给钱不让走的架势。要不是一个衙役前来驱赶帮忙,我真不知该如何脱身。
我正预备道谢,才发现那衙役是跟着一个人来的,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郡守府的尹管家。尹管家见了我好生欢喜,面上放光,问道:“秦大夫!正盼着您呢!敢问可是往府上去?”
我点头,问道:“为何正盼着我?可是你们公子……”
“不是不是。”尹管家急忙摆手否认:“公子好得很。这不,胃口一天比一天好,今日想吃乳鸽汤,我不放心下面的人,亲自出来买上好的乳鸽。”
我听了尹管家的话,心里也高兴得很,问道:“您东西买好了吗?”
“都买齐啦!”尹管家示意身后随从身上的背篓,对我一举手:“秦大夫,相约不如偶遇,就请与我一同回府吧。”
郡守府里气象一新。长公子恢复健康,整个郡守府里洋溢着欢乐和欣欣向荣的气息。
我先去项章的房间。昔日的大胖小子如今好好地倚在床上看一本书,虽然还说不上胖,但看起来又比昨日我离去时精神了好些。
我隐约看见侍女将手伸进他的被褥里,不知在哪儿捏摸了一下,两人相视一笑。
我亦会心一笑——项扶苏,你儿子好大的一盘豆腐,都端给侍女吃了,你知道不。
我清了清喉咙,打断了床前的两个人:“项公子。”
侍女飞快地将手从被褥里拿出来,满面飞红地垂首站在一旁,章儿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煞是有趣,过了一会儿,强自镇定地说:“大夫,您来了。”
我有心还要促狭他一下,故意说:“我是不是来的不巧?打扰你休息了?”
“不不不。”这下章儿的脸色终于稳定了,成了一块大红布:“您说笑了。”
我见他那样,也就没再说下去,上前给他诊了脉,问了衣食起居,调了方子,欣慰地说:“看来手术是成功的。你再依这个新方调理一个月,就可以不再服药,如常起居了。”
我出去时,听见章儿和侍女在背后发出轻笑声。想了想,还是不得不多事一次,对等在外进的尹管家交待了一句:“你家公子刚满十四岁,体质孱弱,闺房之事,要格外克制。”
尹管家心领神会地冲我点了点头,又说:“大人在北厢房等您。”
自从上回与项扶苏说清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几回来府上看章儿,他都恰巧不在,像是故意避开。今日突然又找我,不知所为何事。不过我正好有事情也要找他,就对尹管家一颔首:“走吧。”
项扶苏果然在北厢房内,不只是他,还有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人和他一起在等我。那年轻人一见我就转头问项扶苏:“表叔,就是这位女先生吗?”
项扶苏刚一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年轻人就哐当一声对我跪下,把我吓了老大一跳。
项扶苏也吃了一惊,斥道:““老大不小的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又对我介绍道:“这是我远方侄儿,姓华,单名一个佗字,你唤他佗儿好了——这孩子是昨天晚上到的,自来了就等着见你一面。”
“见我一面?”我将年轻人扶起来,只见他头戴儒冠,身穿蓝色书生袍,年约二十上下,激动得只会翻来覆去说一句话:“求师父收我为徒!求师父收我为徒!”说着,又要跪下给我磕头。
我急忙扶住他,想拉他起来,他却执意磕完了三个头,跪在那里。我只好抬头对项扶苏求助,他无奈地摇头,笑道:“我这侄儿从小痴迷医术,自从听说了你为章儿行开膛术之后,便视你如神。”
华佗跪在那里,插话道:“师父!开膛术之念头在弟子的脑海中盘旋了许多年了,想不到这世上有人能够让它成真,您一定是神仙!您就是神仙!”
我心里暗忖:“我虽不是神仙,师祖传下的确可算是仙法,这华佗倒也不算说错。”于是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华佗一见之下,愈发激动,拉住我的衣角又开始唠叨:“求师父收我为徒!求师父收我为徒!佗儿一定刻苦学习、积善行医!”
我被他闹得几分感动,几分尴尬,只得又看项扶苏,项扶苏微笑道:“他好医之心,倒是诚得很。至于是不是可造之材,还要你来决定——不必多有顾虑。”
我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要拜我为师,着实为难,想了想答道:“收徒乃是大事,我自己做不了主,要问过我师父她老人家再行决定。”
华佗听出我这话实在,也就不再纠缠,站起来又冲我深深一躬,出去了。
他这一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项扶苏,一时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我讪讪地看了看满桌子的公文,没话找话地问:“忙公务啊?”
项扶苏也没话找话,随手拿起一卷公文对我说:“嗯。卫大将军来信了。”
“卫大将军?哪一个卫大将军?”
“皇后娘娘的内弟,卫青将军。”项扶苏笑着答。
他这一答,我才想起来,可不就是当今战功赫赫的卫青大将军,我虽不甚关心政治,倒也不至于孤落寡闻至此,只不过一时没有将他和卫青将军联系起来,不由得有些面红,故意问道:“卫将军写信给你干吗?”
“将军大人年纪轻轻,说起来我还要虚长几岁,胸襟气度却远在我之上。前些日子我与他一同进宫,在宫中遇见汲黯大人,汲黯大人不愿依新法向将军大人行跪拜之礼,将军大人不仅没生气,还事后对我说此人性情耿直,他日可以结交。”
我听完项扶苏这段话,不发一语,心中却想起了许多过往人物故事,有泰安城的武亼、陈阿宝,从黑洞中出来的小石头,甚至师父——这大将军忍人所不能忍,到底是胸襟还是腹黑,还要日久才知。
他又给我看将军大人的来信,说:“将军大人即将开赴边疆,出击匈奴,这封信一模一样,一式两份,一份于我,一份于主父兄,嘱我二人分别于京城内外,联手佐君。”
我知道他口中的主父兄指的是主父偃,深得卫将军信任。这个主父偃虽然有才,可性格非常讨人厌,一直人到中年都不得志,直到在函谷关闯入卫将军的军帐,才自此有大将军力荐,平步青云,一年中升迁四次,如今官至中大夫。
他将如此隐秘的事情告诉我,自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也从中悟到:他已经成了卫将军的心腹。记得三年前,秦菀还告诉我他与司马迁大人、御史大夫儿宽大人走得近,如今却换了队伍。
说起来,从前我刚同项扶苏在一起的时候,以为他当官不过是一份平常工、平常打打,后来相知渐深,才知道他在官场上的抱负绝不小,野心亦不小。
我此刻尚不知道的是:他出任邺郡郡守,名为被贬,实则担负着卫青将军和今上交给他的秘密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