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痕迹的,是此案的幌子;身上留有两重痕迹的,才是幕后凶犯真实的居心所在。
找出真实的受害之人,那么,离查出凶嫌也不远了。
不负沈欺所望,蔚止言听了他讲的《缘错》情节,触类旁通,立马就厘清了眉目。
蔚止言指引方寸司以两重伤痕为契机开始盘查,揪出幕后主使。同时纪桓早有察觉,连夜动身逃离白鹭渚。
沈欺向纪桓借天工匕,正值纪桓出逃的关头。有人突然来访,纪桓顿起杀心,沈欺装作无意地提出甘葵还在等他,引得纪桓心生顾虑,杀意暂歇。
纪桓煞费心机仍然是棋差一招,在白鹭渚出口被蔚止言拦下,为甩开歆州守卫,纪桓杀招频出,不仅操纵了几名医仙,更制出有害仙灵的陀地花之雾。
起雾的那一刻,沈欺正随同甘葵仙子,在白鹭渚药房学习制药。
有蔚止言和歆州方寸司,沈欺本来无意插手纪桓闹出的这场风波,给蔚止言抛出一份线索就够了。但当这阵诡雾掀起,他改变了主意。
纪桓不惜利用流言凭空捏造一只魔族,放肆至此的话……
他就将计就计,让流言中的“碧瞳之魔”现身。
借着陀地花之雾的掩饰,沈欺悄悄打开弓匣,拿出乘愿弓。
故意发出的动静引起了甘葵注意,然后沈欺声东击西,开口让甘葵小心身后,实则趁着甘葵回头,让她昏睡了过去。
甘葵醒来以后,陀地花之雾已经解除,药房角落里还倒着一个人影。
那位来自云澜府的仙友仍然不省人事,等到甘葵的师兄前辈们赶来,才把他救醒过来。
甘葵理所当然地,只当沈欺是昏睡了一夜,不晓得沈欺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不仅如此,她昏过去的那段时间,沈欺根本就不在药房,只是在她醒来前赶了回来,营造了一幕从未离开的假象。
那晚甘葵仙子以为应该在药房里的人,松开拘灵恢复了容貌,引来一股煞气环绕身畔,降临于白鹭渚,便成了传言那般的“魔”。
沈欺公然露面,是结束自己一时心软导致的祸害,也有一道他不曾深想的起意。
……陀地花之雾阻隔了方寸司守卫,蔚止言孤身迎战纪桓和被他控制的医仙,恐怕力有不敌。
尽管后来他才晓得,蔚止言以寡敌众是真的,寡不敌众,那断然是假的。
就算他不出手,蔚止言也不可能落败。
他竟然是到蔚止言解开了拘灵,才完全地确认——蔚止言日常那些“术法平庸”的作态,无一例外,一概是演的。
结果多管了闲事,还被蔚止言捉住,被揭穿了伪装,连哄带骗地怂恿着,参加了群仙试。
想到这儿,沈欺不禁冷笑,又想揍蔚止言一顿了。
拜这趟群仙试所赐,无妄招来忘忧都的一场误会,差点被错怪成是他拿走了太胥图。
可没有这场误会,他也不会再见到沈燃香。
“燃香和太胥图的渊源,”沈欺对蔚止言说,“你应当能猜到了。”
太胥图里走过一遭,要说猜不出来才是虚伪了。蔚止言道:“因为魇魔?”
沈欺应了声是。
“逢魔谷派来人间的那只魇,我们想尽了办法,伤不得他分毫。”
“广集修道之人,或可与之一战。然而有逢魔谷散播的太胥图传闻在前,十国举全朝之力追剿道门,各国道术由此式微。”
“求救无门,”沈欺道,“燃香他……自己打开了太胥图。”
那晚,沈燃香一个人揣着太胥图,偷偷跑出了太子府,迎头直面魇魔。
少年人想的很简单,有了太胥图里的三味火,就有希望除去那只魔物了。
只不过,即使他燃尽了命魂,也没能彻底成功罢了。
飘渺一缕叹息,揉碎进风声里。沈欺低眉,道:“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做出这般举动。”
他怎么想得到,与父母一样,沈燃香也是被一场火雨带去。
而且这一次,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无尽火焰吞噬。
沈欺阖上眼,蔚止言哄劝般地,轻抚他的长发。
呼出一口浊气,沈欺张开双目,再道:“燃香被小姑姑带回皇宫抚养,过了十五年,我才知道他还活着。”
“本来是件高兴的事,但他长大后的性子,实在是,”沈欺难得拗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特,“非常惹人嫌。”
他给出个评论:
“蛮横,顽劣,张扬跋扈。”
完完全全是沈欺讨厌的样子。
且毫无自知之明,行事无比幼稚。沈欺差点想放弃管教他,后来沈燃香学乖了些,沈欺对他有所改观,才给了他一点好颜色。
蔚止言惊叹:“燃香弟弟……以前是这样的啊。”
和他见到的差别恁般大。
妖怪客栈里的燃香弟弟多可爱啊,丝毫不像沈欺口述的那个暴戾小太子。
大约也只有那次集市上,黑狐精无事生非,沈燃香出手教训它,气势里看得出小太子的骄然傲气。
“是啊。”沈欺低低道。
“起初我也觉得不像。”
“多看几眼,便明白那是他。”
纵使身魂俱消,只残留一道意念,那确确实实就是沈燃香,不会错。
“假如没有逢魔谷,也没有魇魔,爹娘可以看着他长大,”沈欺道,“他也许就是妖怪客栈里的那个小掌柜吧。”
说完他心想,哪怕这是一道脱口而出的假设,也太圆满了。不由得,沈欺有些失笑。
可惜嘴角僵硬无比,到底也没能笑出来就是了。
“那你呢?”
肩窝里那颗脑袋动了动,蔚止言顺着沈欺的假定,问他:“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时间,沈欺叫蔚止言问倒了。
“……不知道。”沈欺最终也给不出答案,只摇头,复道,“我也不知道。”
因为这道假设,本身就是一座不存在的世界。
在不存在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
但那也没什么所谓,从未存在过的世界里有他的家人,光是这样,已经是最圆满也没有的想象了。
最圆满的,始终是想象。
雪不停地落,沈欺让飘渺无穷的飞花攫住视线,眼中落满虚无的光景。翡色双瞳剔透一片,似乎一碰即碎。
忽然,蔚止言慢慢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疑是,”蔚止言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难过的话,就告诉自己吧。”
不用一直忍耐,不用藏起来,也没关系的。
沈欺周身一顿,神色剧变。
他似察觉极大的危险,又似怀里的人化身成洪水猛兽,他避之不及,猛地放开手,转头欲走。
却是腰间一紧,被人单手箍住腰际,让他动弹不得。相对地,还有一只手,极轻柔地遮住他的双眼。
蔚止言矮身抱着他,头没有抬起,仍是埋在他的颈窝,告诉他:“放心,没人看得到的。”
我也看不到。
蔚止言心说。
这样你就不用躲了。
不用再躲起来了,沈疑是。
眼睛被捂住,什么也看不见。沈欺双眼隐匿在黑暗里,眉眼处抵着一只暖热的掌心。
像一只被温柔囚笼俘获的困兽,他一言不发,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
蔚止言指缝间滑落两行水痕,滚烫得几要灼痛他的皮肤。
他捂住沈欺双眼的那只手不动,偏过头,很轻地亲了亲沈欺颈侧。
风渐止歇,飞雪收起盛大来势,轻悄悄绵绵而下,接住那一滴无人看见的眼泪。
扑簌簌,和着柔缓的落雪,湖心灵木掉落几片银羽叶。
温热心潮如波澜生起。
那些沉重不堪的心火暗疮,积年不消的霜刀冰刃,从此都将融化在这场温柔的雪中了。